照香在院子里跟璟荣院的婢女说话。
见冯洛仪出来,她迎上去:“姨娘。”
冯洛仪手上空了,东西送出去了,她稍稍放心。
冯洛仪生得楚楚可怜,低姿态摆出来,求个饶。少夫人当着翰林的面,原谅她是最好,若不原谅,说不定也能让翰林生出几分怜意来,都行。
也知道璟荣院不是说话的地方,扶着冯洛仪下台阶,往外走。
冯洛仪走了几步,停住,回头望。
“谁在弹琴?”她问。
随即知道自己傻。这个时间,长川都在院门处和两个小丫头玩呢。他是沈缇在内院里贴身的小厮,要到熄灯才会回自己的住处,在那之前,沈缇在哪他在哪。
还能是谁,自然是刚才未曾见到面的沈缇。
小妇作派。
不怨沈缇不想她。
她自己都不想见自己。
明明小殷氏说的该是她也能想得到的,如何偏偏就走了歪道?
想来想去,正是心思不正。
给沈夫人做鞋也不是真的孝敬沈夫人,不过是越过小殷氏。
心思不正,行止便鬼祟,行止鬼祟,便失了磊落。
这些,都被沈缇看在眼里了吧。
他曾经的未婚妻,竟变成了这般样子。
怎能不心生嫌恶。
冯洛仪垂下头穿过院子,快走了两步,脚步又慢下来。
忍不住又回头。
是沈缇在弹琴没错了,必定是他。
怎他的琴音却这么乱?
大多数时候都是冯洛仪弹琴给沈缇的。沈缇通常会指点她,弹个一节两节示范给她。
明明少女时代自己已经那么努力去学去练了,可你在这种天赋型的人面前真的是无力的。
他什么都比你强,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得他的好去。
可他今日,心境为何如此之乱?
他在烦扰什么事呢?
冯洛仪走到院门处,长川正和两个小丫头子玩,见她走过来,三个小孩都站起来垂手:“姨娘。”
冯洛仪停下,问长川:“是翰林在弹琴吧?”
照香吃惊地看了冯洛仪一眼。
因为刚才冯洛仪进去后不久,这个琴声就响起来了。
难道翰林一边弹琴一边听冯洛仪说话吗?还是说……冯洛仪就没见着翰林?
长川道:“应该是吧。”
自从有了少夫人之后,他便进不得正房了。璟荣院正房的事,他都不太清楚。
便看了一眼身边的小丫头。
冯洛仪知道那个小丫头是殷莳的陪嫁丫头,也看向她。
英儿笑道:“正是。翰林每天都弹琴给少夫人听。”
人的立场都是预设的。英儿虽然年纪不大,可身为殷莳的陪嫁丫头,她天然的立场就是站在妾室的对立面的。
她虽小,可也明白姨娘是和她们姑娘抢男人的。这都是葵儿蒲儿日常灌输影响的。
说这话,本就带着炫耀的心态。说完,小孩还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那张琴可好啦,是翰林送给少夫人的。”
葵儿姐姐说,那张琴是张古琴呢,很值钱。
照香心性不比英儿强多少,回嘴道:“姨娘也有张好琴,也是翰林送的。”
英儿本来说到这里已经尽兴,想收嘴了,闻言忍不住又道:“我们的琴还有名字呢。”
照香不服气:“我们的琴也有名字,叫风入松。”
照香素来好掐尖要强,跟个小丫头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冯洛仪来不及制止她,她就已经说出去了。
冯洛仪正要开口,却听小殷氏的陪嫁丫头说:“我们的琴叫春生。”
冯洛仪呆住,看着英儿,问:“叫什么?”
她到底是姨娘,英儿有点后悔不该多嘴了,声音小了些:“叫春生。”
她记得很清楚,蒲儿姐姐说春天的春,生娃娃的生,是个好名字,要是姑娘明年春天能生个娃娃就好啦。
姨娘是不是也明白了这层意思呢?要不然姨娘的脸色怎么变得那么白。
白的吓人。
姨娘和姑娘,都是要给翰林生娃娃的人呢。
英儿不由自主地往长川身后缩了缩。
待姨娘走了,英儿小声问长川:“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长川道:“没事,你是少夫人的丫头。”
英儿急道:“那到底是说错了,还是没说错?”
长川心想,少夫人的婢女们虽然干活都肯卖力气,脑子没有太灵光的,不似和竹枝说话那么省劲。
还是平陌哥哥说的对,他们男仆不要掺和内宅各院子里的事。唉,真想赶紧长大,跟着翰林在外院行走,常出门,多有意思啊。
路上,照香问冯洛仪:“姨娘见到翰林没?”
冯洛仪却恍若未闻。
照香失望:“没见到吗?”
冯洛仪直直地往前走。照香拽了她一把:“这边啊,要去哪里?”
冯洛仪仿佛才回神,走上对的路,往自己的院子去。
怎么失魂落魄的。照香想,都没见到翰林,那肯定见的是少夫人,难道被骂啦?
回到自己的院子,冯洛仪坐在榻上,盯着自己的琴。
因常用,琴便不特意收起来,平时就摆在榻上,随时都可以摸到。
那张春生也是如此吧。
沈缇日日给小殷氏弹琴听。
现在她知道他放班回府到就寝前的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了。
在璟荣院里,琴瑟和鸣。
小殷氏的琴弹得很好吗?未必。
但那不重要,因为是沈缇弹给她听,沈缇弹得好就行。
他这样讨好她,她弹得的好不好,有什么重要的。
“春生”原来不是她做梦。
月梢送了茶进去,出来看见月香坐在们廊凳上,便知道此行不顺利。
要顺利,照香早就显摆了。而且会跟进屋里去。
她不进去,说明姨娘心情不好,她不想进去受气。
但被分配到姨娘身边,又有什么办法呢。月梢还是得去小声问照香:“怎样?翰林和少夫人说什么了吗?”
照香道:“我怎么知道,我又进不去正房。”
月梢问:“你没问问姨娘?”
照香瞥了眼窗户,把声音放得更低:“应该不太好。”
正房里忽然传来嗡嗡琴音。
照香撇嘴:“你听。”
那种让人听了难受的琴声又来了。
搞不好真在那边挨骂了。
那还是别去问了,触人霉头。
月梢叹气,正要往耳房去,正房里琴音忽生变异,啪的一声异响!
月梢和照香面面相觑。
却听冯洛仪的声音响起:“来人……”
两人忙进去。
次间榻上,风入松琴弦断了一根。
冯洛仪左手全是血,把两人吓了一跳:“姨娘!”
忙挪开琴,拿手帕擦去手上的血,又打水清洗。
冯洛仪没叫一声痛。
待清洗干净,月梢松了口气,道:“还好,只伤了手指。”
冯洛仪“嗯”了一声,道:“我手指伤了,以后弹不了琴了。”
月梢安慰她:“待好了就可以弹了。”
冯洛仪轻声道:“弹不了了。”
月梢愕然。
冯洛仪看着那张琴,照香已经把琴上的血擦干净了。
冯洛仪道:“把琴收起来吧。”
照香道:“得先跟翰林说一声,换个弦。”
要收也得先修好。
怎么着都是张好琴。什么叫好琴?照香和英儿对好琴的认知其实是一样的,值钱。
冯洛仪不再说话,安静地任月梢用干净的帕子给她包扎手指。
冯洛仪离开,殷莳拿着冯洛仪给她做的里衣回到西次间。
听到那有一下没一下的琴声,她没好气地道:“弹棉花呢?”
好在大穆朝有棉花,有棉布。这句讥讽沈缇不至于听不懂。
他也知自己此时心境乱,弹不下去,把“春生”推开,问:“她回去了?”
又问:“她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认错,不然还能怎样?”殷莳把包袱放到榻几上,“她给我缝了里衣。”
沈缇去解包袱。
殷莳拍开他的手:“别乱摸,是我的。”
虽不是亵衣,但也是贴身穿的,瞎摸什么瞎摸。
殷莳自己解开包袱,给他看:“做的很认真。”
沈缇点头:“她女红很好。”
各方各面,冯洛仪都不错,沈夫人当年都是考察过的。
殷莳也想到了,沈夫人为自己儿子精心挑选的未婚妻能差到哪里去。
她若还有娘家,能做正妻,也该是一位风仪温雅的夫人,与沈缇这样俊秀的年轻人正般配。
想想画面都很美。
可屁股决定脑袋。
殷莳前世年轻时候当下属的时候,照样得奉承上司。酒桌上,也得恭敬敬酒,说恭维的话。因为在那个位置就是那样。
从没听说过谁家的妾室有大妇风范吧。
冯洛仪做了妾,很自然地就行了小妇事。
人受环境和身份地位的影响太重了。思想都跟着变化了。
殷莳也想,她若是真的嫁到了别人家,上有婆婆打压,中有夫君亲亵,下有妾室争斗。说不得,可能什么争宠、勒令妾室避孕的手段全得使出来了。
现在幻想这些会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可实际上真要在那境地,哪来的心思想我喘不喘得上气来,早已面目全非。
沈缇问:“她知错了吗?”
殷莳把她和冯洛仪的对话告诉了沈缇:“已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我看小脸刷白的,应该是想明白了。我罚她抄十篇《心经》,月底交。这中间,不让她过来请安了。”
沈缇自省:“当时,不该减免她请安这个事的。”
殷莳和他想的正相反,她真的非常想把请安这个事彻底免除掉。
宅子这么大,就让大家各自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
男人偏偏要冯洛仪过来给她低头。
他以为这是冯洛仪该做的,也是殷莳该受的。他可能至少以为殷莳会喜欢这样,毕竟正室有正室该得的尊重。
实际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觉得这是个好事。
殷莳无语,端起茶杯啜口茶,回避接这个话茬。
沈缇擡起眼看着她。
他的心此时终于安定下来了。
他下定了决心,鼓起了勇气。
“莳娘,与我……做真夫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