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军算是收编完成了。
向皇帝汇报完,冯翊终于喘口气,终于能亲自登门。
沈大人也特地休告在家接待他。
冯翊如今封了侯,沈家得为他开中门。沈大人和沈缇还得一起在大门迎他。
待迎进内厅里,见到沈夫人,冯翊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便往地上跪:“伯父、伯母高义,请受侄儿一拜!”
沈夫人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众人搀扶,冯翊硬嗑了一个头才起,道:“我母亲泉下有知,定能含笑。”
他提起死去的母亲,勾起沈夫人旧情,忍不住掩面哽咽,道:“你母亲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才真能瞑目。”
衣锦还乡,却已物是人非。
哪怕今日富贵,死去的亲人也不可追。
冯翊亦垂泪。
冯翊与众人叙了旧情,抱拳道:“还请与妹妹一见。”
沈夫人道:“跻云,你领二郎去。”
沈缇便引着冯翊往冯洛仪那里去。
冯洛仪早在等着。
照香已经来来回回往夹道里看了好几回。这一回终于看到人影了。
“二公子!二公子!”照香激动地给冯翊行礼,“奴婢是照香,以前是姑娘院子里的。”
冯翊上下打量照香。照香样貌不出众,也不是屋子里伺候的,其实他已经完全记不得这个丫头了。
但听偏将说过,沈家是将冯洛仪和一个丫头一起买回来的。想必就是她。
不管怎样,冯洛仪在那种境况下,身边能有个熟悉的人陪伴,便是一种安慰。
冯翊点头:“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奴婢应该的。”照香殷勤往里引,“二公子快请,姨娘盼了好多天了!”
“姨娘”两个字让冯翊心头一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缇。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俊美又有才华,先帝金殿钦点的探花郎。
和妹妹多么地般配啊。
如今却……怎一个造化弄人。
踏过院门,一眼就看见了正房台阶上立着的女子。
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泪光点点,似喜又悲。
父亲兄长都不在的这几年,她长大了。
给人作了妾,还生了孩子。
冯洛仪呆呆地望着院门口进来的那个男人。
和记忆中跳脱的二哥怎么不一样?他怎么这么黑了?变得健壮、粗糙。
“……二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不是很确定。
冯翊心中大痛!
“洛仪!”他唤道,快步走下台阶。
这一声,让冯洛仪确认,对面这个向她走来的男人真的就是她的二哥冯翊!
“二哥!”她唤他,声音忽地变了,尖而锐,“二哥——!
冯洛仪扑向了冯翊,冯翊伸手扶住了她双臂。
冯洛仪指甲掐进哥哥的手臂,哭得撕心裂肺:“二哥——!二哥——!”
她哭得浑身没有力气,婢女们搀扶她也站不稳。只能沈缇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进了屋里。
到了西次间抱着她坐在榻上,喂她喝水。
冯翊一直看着。
当年订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年纪都还小。
沈缇小小年纪便是秀才了,读书的天赋是父亲赞不绝口的。
订了婚事,他便去游学。沈夫人尚有机会与冯洛仪接触多了解她。冯家人其实没有什么机会多了解沈缇的。
冯翊后来在信王府里看到邸报,新科探花郎是妹妹的未婚夫,知道父亲当年所言果然不虚。
可妹妹呢?妹妹又如何了?
只那时候只有收留他的信王知道他身份,对外只能隐姓埋名,甚至不敢和父亲兄长联系。
其实都知道以老皇帝的年纪又嗑丹药,应该活不几年了。
可“几年”是妹妹的青春年华啊。
当他在百忙中听偏将来回报,说二妹就安然地在沈家,给沈缇做了妾,生了庶长子的那一刻,他几要落泪。
可恨大妹妹为徐高鹏那狗东西错待,郁郁而死。
三妹妹不知所踪。
冯翊看着,沈缇是个十分温柔有耐心的人。冯洛仪靠在他怀中,二人姿态都自然。
想想也是,他娶了正妻,却仍让她生了长子。
冯洛仪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喝了几口水,才稍稍缓过来。
冯翊道:“跻云……”
不必他说,沈缇也明白,点头:“我去东次间里等着。你们说话。”
他把冯洛仪放在榻上,拿了引枕给她靠着坐好,自去了。
婢女们上了茶,也带上了槅扇门,给兄妹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冯洛仪缓过气来,哭道:“二哥,你可知道父亲……”
冯翊黯然:“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了大哥给跻云的信。”
冯洛仪捂嘴哭泣。
她也取出了兄长给自己的信,给冯翊看。
这封信的内容更详细。
写了冯父临终前连道三声“沈家高义”。
看到小弟已经娶妻生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病死,冯翊只看得泪眼模糊。
他原有一儿两女。家里出事之后,妻子娘家便将女儿和外孙女都接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妻子们脱身是相对容易的,花些钱便可以做到。只要娘家肯收留,基本都可以和离脱身。
和离书上把女儿给妻子,花些钱便也能把女儿带走。
只儿子是脱不了身的,跟着祖父、伯父和父亲一同南去。最终没受住瘴疠之气,夭折在他乡。
看完,冯翊亦捂住脸呜呜哭泣。
那信纸上又多了泪痕。
待擦干眼泪,冯翊问:“这几年,你在沈家可好?”
冯翊一边问着,一边打量这房间。
黑漆落地的柱子,圆桌上铺着素色的锦缎桌布,灯台精致。
条案上摆着梅瓶,插着花,十分清雅。
一面墙上挂着四联花鸟图,正适合女子的闺房。
又有一张琴也挂在墙上。因琴横搁久了易塌腰,挂起来更好。琴上刻着篆字,一看就古物名琴。
能看得到的物品都有使用的痕迹,都在屋中十分协调的位置。一看便是日常即如此,不是临时摆出来的。
沈缇的正妻让偏将带话给他,说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薄待过妹妹,是真的。
然而冯洛仪哭成这样,数年郁郁,也是真的。
那女子都提前说清楚了。否则以今天见面冯洛仪这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冯翊真得猜一猜沈家是否苛待了她。
果然,冯洛仪也含泪点头:“沈家待我甚好。”
沈缇待她好是肯定的,正妻未育,庶长子她都生出来了。
冯翊问:“沈缇之妻待你如何?”
“少夫人?”冯洛仪语速变慢,似乎迷茫。
冯翊屏息等待。
沈家都大义赎买了冯洛仪,不大会对她不好。
这个家里如果有谁会对冯洛仪不好,只能是沈缇的正妻。
他问:“她可有对你不好?”
冯洛仪很茫然。
小殷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起初,她处处防备她的。连她给的点心都不敢吃。
沈缇说,小殷氏提议免了她请安。她觉得小殷氏是要捧杀她。
可现在,冯洛仪想,小殷氏想免了她请安,可能真的就是想免了她请安这么简单。
她也知道沈缇对她是很好的。
可沈缇不在家的这半年,只有她和小殷氏的这半年,却是这几年里她活得最轻松的半年。
冯洛仪出神半晌,道:“我生孩子的时候,生不出来,快坚持不住了。”
“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换皇帝了,可能要大赦。”
“可如果我这时候死了,便死为官奴婢了。”
“我,我便使出吃奶的力,终于把松哥儿生了出来。”
冯翊想起了偏将与他描述的沈家少夫人。
【十分美貌,讲话、办事都干练。】
【属下瞅着……人挺好的。】
【她直说了她未育、高嫁。啧,第一次看有女子说话这么直白。】
【不过这样倒好,明明白白,大家不容易生误会。】
【她自己也说,就是为了大家不生误会。是个明白人。】
“听起来她是个不错的人。”冯翊道,“徐高鹏来索要你的时候,她也是未经禀报沈夫人,就直接拒绝了。”
徐高鹏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人了,冯洛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
“大姐夫?”她愕然,“他为什么来索要我?当初他不肯收留我的。”
她真的感到困惑:“姐姐不是早就去世了吗?他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人跟我说。他索要我作甚?我已经是沈家的人了。”
不必再傍着姐姐、姐夫生活。何况姐姐已经不在,她与姐夫有诸多不便。
冯翊凝视着她。
她真的被保护的太好了。
徐高鹏的龌龊心思,小殷氏一眼就识破了。妹妹却想不明白。
破家的时候她还太小,顶多与母亲学过些内宅之术,对识人心这个事,其实毫无经验。
但冯洛仪也并非愚钝之人。她只是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太少。尤其对徐高鹏,潜意识里还当他是大姐夫。
但她一边说一边也在思考,徐高鹏这么做是为什么?
慢慢地她脸色变了:“他……?”
“他是个卑劣小人。”冯翊道,“我的人去查过了。自咱家出事后,他就不许大妹妹再见人,将她囚禁在后罩房。他家的老虔婆从前对大妹妹多么的好,咱家一倒,便露出了真面目,时时让大妹妹受饿受冻。”
冯洛仪捂住了嘴:“别说了,别说了……”
如此,沈家徐家对比益发鲜明。一如天上云月,一如地上泥塘。
父亲选错一婿,两个妹妹便阴阳两隔。
“没关系。”冯翊道,“徐高鹏自寻死路,替伪帝执笔诏书。已经被革职夺了功名。我再安排安排,保证他死在流放路上。”
“如此,大妹妹的仇才算是报了。”
“别说了。”冯洛仪捂着脸呜呜地哭,“我想回家,哥哥,我想回家……”
可她已经没有家了。
冯翊却说:“好,那跟我回家吧。”
冯洛仪擡起脸,满是泪痕:“可我们……回哪里去呢?”
冯翊顿了顿。
“自然是,回恪靖侯府。”
“你现在,是恪靖侯的妹妹。”
“不能再与人做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