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擡起眼:“谁的血?”
赵禁城道:“我家丫头的。”
殷莳问:“你还打人?你打女人?”
赵禁城道:“她从五六岁我就开始教她扎马步,练硬功夫,叫她不做一个被人欺负的人。她要是这样,还被视为‘女人’,那就是我的失败。”
六娘跟赵青打一场,脱了衣服之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何米堆几个给他推药油,一身药味。
他们说,赵青的功夫确实俊,就是没上过战场,没见过真血,缺少点杀气
殷莳道:“好吧。”
然后她看着他。
赵禁城低了头,声音也低了:“莳娘,是我没教好孩子,让她冒犯了你,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给你赔罪。”
殷莳道:“我不是叫王保贵给你说了。总之,你管好自己家人的嘴就行。这一回,我也知道六娘几个人是人有所值了。我单门独户的,谁也没招惹,平白让人上门欺负一场,亏得有他们。”
果然还是生了气的。
换成谁能不生气。
赵禁城道:“是我没教好。我把她和女婿分出去单过了。原本嫁了人,就该独立门户了,是我一直纵着。以后也不让她在京城人家里乱走。跟着她男人过该过的日子就行。其他的,想太多无益。”
把赵青和她的丈夫与他剥离。
亲爹也不可能不管独生女,生活上肯定还是要照顾的。但是尽量杜绝了赵青闯出祸事的可能性。
换成殷莳,大概也就是这样处理了。
赵禁城抱拳,深深一礼:“惹得莳娘不快,实是我的罪过,望莳娘大人大量,宽宥则个。”
他起身,看着她,道:“我也没脸再来扰莳娘,今日与莳娘道个别,莳娘你……照顾好自己。”
“容我告退。”赵禁城凝视她片刻,转身迈出一步。
却没走成。
低头看去,殷莳葱白一样的手指撚住了他的袖子。
他擡眼去看她。
殷莳似笑非笑:“玩什么以退为进。”
赵禁城道:“你叫我退,我便退。你叫我进,我便进。我说过的,若你不喜了,想叫我走,我必体面离开,不使你为难。”
殷莳审视着他。
赵禁城低低唤了一声:“莳娘……”
许久,殷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
赵禁城再唤她:“莳娘。”
殷莳的指尖滑下去,捏住了赵禁城的指尖。
赵禁城的心里腾地热了起来,反手牵住了她的手。
殷莳横了他一眼,转身牵着他走。
一路牵着赵禁城,穿过了穿堂,进了垂花门,入了正房,上了次间的榻。
这里,是殷莳的闺房了。
赵禁城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
十分秀雅,许许多多小物件,可可爱爱,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葵儿见赵禁城终于来到了这里,虽然没有无礼,但是上茶的时候脸紧绷绷的。
赵禁城看了她一眼。
殷莳吩咐了几句,葵儿应了,去了灶下。
赵禁城看殷莳。
殷莳噗笑,小声道:“六娘身上好多淤青,她心疼了,迁怒你呢。”
赵禁城叹气:“他们这个年纪,要看好了,不要没过礼就做下事来。女孩子吃亏。”
“我晓得。”殷莳道,“我早让米堆他们看好六娘。我说了,请他们来是守门户的,不是来乱我门户的。六娘若有意,让媒人上门。若乱来,四个人我都退回去,另雇他人。”
四人连坐。
这样,何米堆、何猪子、刘可瘦平日里玩笑归玩笑,确实把六娘盯住了,不许他坏大家的饭碗。
最近葵儿和六娘仿佛吵架了,葵儿都不怎么出内院。昨天还是听说六娘被揍了,才出去看。
六娘后来梗着脖子跟她解释:“不是我被揍!是平手,平手!”
葵儿道:“跟个小娘子平手,有什么好骄傲的。”
把六娘郁闷死了,直说下次如果赵青再来,他绝对不留手了。
葵儿从厨下端了酒菜过来的时候,殷莳和赵禁城在说赵青的教育问题。
“那时候她小,我在王府里也还没有单独的住处,和别人一个屋,不方便带她。便先将她寄养在别人家。”
“休假的日子过去看她,都在督促她练功。想着孩子把功夫练好了,便不受人欺负。”
“后来陛下给我升职,我有了单独的住处,才让她跟着在我身边。”
“从小在下人和市井间长大,我自己也是粗人,教不了她什么。”
“后来我有了官身,才请了人教她认字读书,也不大读的进去,不过不做睁眼瞎罢了。”
“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殷莳道:“我昨天看她和六娘交手,米堆他们也说大娘功夫俊。我其实很羡慕。”
赵禁城诧异:“羡慕什么?”
殷莳道:“羡慕她功夫厉害。”
赵禁城道:“都说女人生来是要靠男人的,在家的时候靠爹,出嫁了靠丈夫,以后靠儿子。可其实,父亲只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世。丈夫可能护都护不住。也不一定有儿子。想来想去,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以教她,唯有让她练出一身功夫,不管怎样,谁也别想欺负她。”
殷莳赞道:“你给了她很有用的东西。”
赵禁城叹道:“是吧。”
但其实别人并不这么看。身边的人并不觉得他让赵青练一身功夫是对的,是好的。
这样嫁到别人家去怎么做贤惠媳妇。
说着话,屋里就暗下来了。
一盅酒也喝完了。
殷莳唤了葵儿添酒,起身去点了灯。
葵儿添了新酒,出去了。
殷莳举着灯过来,放到榻几上。
火苗晃动,在墙上投下人的影子。
“你管他们呢。”殷莳站在榻前给他斟酒,“不够贤惠他们便占不着便宜不能随心使唤奴役了,当然会抱怨。于咱们自己,当然是要自家的女儿过好日子,谁管他们。”
赵禁城仰脸看她:“莳娘。”
在灯光里,鼻梁切割出了阴影。
男人鼻梁高真的特别提气。赵禁城的额头也饱满,浓眉深眼,脸颊线条硬朗。
殷莳低头看他。
伸出手,指背轻轻划过他的下颌线。
所过之处,触感光滑。
成年男子,尤其是赵禁城这样眉毛浓密的男人,得新修过面的时候,才能这样光滑。
只要过一夜,就会有微微的扎手感了,特别快。
头发也干净。
一看就是洗过澡才来的。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很干净整洁。
用了心。
赵禁城微仰着头任她抚触,目光幽邃。
“莳娘……”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他去捉殷莳的手。
殷莳却收回手,端起刚刚斟满的酒盏,低头饮下。
抓住男人脑后头发,向后拉扯,俯下身去把这一口酒渡给了他。
酒入口,入喉,入腹,一路如烧。
赵禁城握住了殷莳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
……
葵儿许久没听见动静,问了一句“娘子,要添酒吗”也没有收到回应。
葵儿犹豫片刻,轻轻将槅扇门推开一线缝隙。
次间只有残酒,没有人。
通往内室的槅扇门紧闭着。
葵儿心脏怦怦跳,忙关上了门。
英儿抱着干净的被褥枕头来告诉四民今天住在这里。
四民正和何米堆等人一起吃饭。
大家都咳咳起来,仿佛被呛到。
只有四民嘴角压都压不住。
六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何米堆就坏,安排铺位故意:“四民挨着六娘。”
男人们睡通铺。
这房间本就是男仆居处,但殷莳只有四个男仆,王保贵一家人单住,所以通铺还很宽松,再多几个人也不挤。
大家洗漱了吹灯歇下。
黑暗里六娘哼了一声。
四民忍住笑,道:“六娘兄弟怎么不开心。咦,今天好像没看见葵儿姑娘。”
六娘恼道:“她是内宅丫头,你管她干什么。”
四民道:“我看葵儿姑娘年纪也不小了,殷娘子这里也没什么合适的人,倒是我们家里有几个后生都还没娶妻。我想着回头请大人给殷娘子提提呢。”
原是故意逗六娘的,想看他恼。
谁知六娘翻个身给他个后背,闷闷地道:“你给她说个好的,要勤快的。她是娘子贴身伺候的,做不得粗重活计。还有人品得好,不能酗酒赌钱打婆娘,尤其不能打婆娘。”
大家本都憋着笑等看六娘笑话,没成想六娘憨成这样。
何米堆都忍不住道:“六娘,说什么蠢话呢。”
四民也道:“小六子,四哥哥我虽然与咱们认识时间还短,可也看得出来葵儿那丫头中意的是谁。人家是个好丫头,你要是没那意思,趁早别撩拨,挡了人家姻缘。”
六娘道:“我不是,我……”
四民经历过赵青和高长树的事,对这种事特别有气,踢了六娘两下:“你什么?”
六娘闷闷道:“我一个残缺之人,怎配得上她。”
何米堆道:“傻话。”
何猪子道:“你若配不上,她就不会看上你。”
刘可瘦道:“怪不得蒲儿问我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说葵儿在生气。是不是叫你提亲你不去?”
六娘不吭声,默认了。
四民骂道:“呆瓜。”
六娘羞恼:“你管好你自家事。你家大人,怎不来与娘子提亲!”
四民道:“六娘兄弟,你得记着,东家对咱再好,咱也是雇工。主人对我再好,我也是奴仆。这都不是咱们能过问的事。”
何米堆道:“是这个理。”
大家便不说这个话题了,唠叨些别的,讲讲养马。
慢慢月亮高了,都睡过去。
月亮照亮屋脊上,反着光。
正房的内室里,拔步床帐子垂着。衣裳革带落在脚踏上。
封闭的空间,混合的气息。
后肩的噬咬有微痛感,让人欢愉。
殷莳扬起脖颈。
赵禁城的手从后面沿着颈子划过来,粗粝的掌心抚过危险的咽喉,指腹摸到她的唇。
殷莳咬住。
帷帐摇晃,床吱呀响。
十二年。
暂将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这一方空间之外。
终于有一场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