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说要去城里骂沈缇,不是说空话。她六月初四真的进城了。
这一次没有去沈家。
先带葵儿下馆子,吃了顿好的。
又逛了逛街。
然后掐着放班的时间,在翰林院外头等着。
翰林们放班了,纷纷从公署里走出来,各自找各自的仆人马匹。
沈缇穿红袍,在绿袍中特别显眼,一出来,平陌一眼就看见他,立刻迎上去了。
沈缇还没开口,他先道:“学士,娘子在那边。”
沈缇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隔着一段距离,街对面斜斜的位置,有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何米堆,葵儿和六娘站在车旁。
真是殷莳。
沈缇便过去,到车窗边:“莳娘?”
旁人都避远了些,听不到他们说话。
便有葱白的手指微微挑起车窗帘子,露出一只明亮眼睛。
“就你多事!”殷莳骂道,“那些事告诉赵卫章干什么!”
沈缇猜到了是这个事。
他问:“他怎么说?”
殷莳道:“他擡着聘礼来求娶!我拒绝了。”
沈缇欣慰:“好。”
殷莳常气他,少有被他气到的时候,这次真的被气到了。
“沈跻云!”她道,“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想入婚姻!”
她生气沈缇在知道她想法的前提下,还想推她入婚姻,想让一个男人对她“负责”。
沈缇却说:“让他知道那件事,他求不求娶是他的人品,你愿不愿嫁是你的选择。”
“但我,我是必须得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该珍爱你。”
“不轻薄怠慢你。”
正是放班时间,这一带集中了多个公署。
街上车来车往,马蹄声啪嗒啪嗒。
车夫和小厮们的吆喝此起彼落。
帘子掀开一角,外面阳光很亮。
这一刻,殷莳的瞳眸里只看到了红袍乌纱的沈缇。
沈缇道:“如此看来,赵卫章人品尚可。”
起码,是有责任心和担当的男人。
这样,能稍稍放心。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
殷莳忽然心酸。
“跻云。”她道,“你好好说门亲事吧。”
“人这一辈子,其实是可以喜欢很多人的。”
“青春有限,莫辜负了年华。
“莳娘。”沈缇低头,凑近了窗口。
隔着帘子挑起的小缝,殷莳也只能看到他半张俊脸,一只眼眸。
那只眸子盯着她。
殷莳屏住呼吸。
沈缇道:“你管不着我。”
沈缇转身离开了。
殷莳结舌。
沈缇从平陌手里接过缰绳,牵马过来:“来都来了,要不然家去吃饭?”
殷莳道:“不去。”
沈缇道:“要不然我陪你吃饭?”
殷莳放下帘子:“我还得赶着出城呢。”
“米堆!叫葵儿上车!我们走!”
赵禁城的情绪变化,旁人或许不能察觉,但向北总是能发现。
他们少时起便几乎日日在一起共事,实在太熟悉了。
居然莫名其妙对着空气叹气。
“又怎么了?”向北问。
赵禁城看了他一眼,竟有点幽怨。
向北莫名发麻:“有话说话,别用这种眼神看人。”
赵禁城道:“我想娶妻了。”
“咦?”向北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人?”
“嗯。”
向北挺惊讶。
知道赵禁城喜欢那个女子,没想到会到想娶的程度。
“那……?”
“我聘礼都擡过去了。她拒了。”
“为何?”
赵禁城看看碧空,道:“她有她的想法。”
向北问:“她可是有什么出身背景吗?”
赵禁城想想,道:“其实……没什么背景。”
向北道:“咦?”
向北知道那个女子住在城外,是与夫家和离了的。如今再知道她没有背景,很奇怪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肯嫁给赵禁城。
以赵禁城的为人和现在的身份,她只要给赵禁城生个儿子,后半辈子都稳了。
“怎地忽然就想娶了?”
“喜欢她。”
“要不然硬娶了?”
“滚。”
“啧。”向北道,“给你出主意又不听。”
赵禁城道:“干点人事儿!”
说完,又叹气。
向北笑眯眯:“是不是娶不到,更想娶了?”
赵禁城没否认。
向北道笑得更欢:“就是这么贱皮子是不是。”
“是。”赵禁城叹道,“就是这么贱。”
从前不想娶,如今愈娶不到,就愈想娶。
真是贱。
向北感慨:“卫章,你如今不是从前了。干什么还委屈自己。权势是用来干什么的。”
赵禁城认真道:“权势可以用来牟利、获益,但不是用来委屈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
向北惊讶。
那是真的很喜欢了。
“算了。不说这个。”赵禁城不想多说殷莳。
恐说多了,叫向北猜出来她是谁。如今对向北还遮掩着,没说透。
他忽然凝住目光,远处,又看见了沈缇。
沈缇自从成为太子的老师后,进宫就比从前频繁了。
向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沈学士。”
他问:“前些日子我仿佛又看见你和沈学士说话了。”
赵禁城道:“碰上了。”
但赵禁城常巡宫禁,一天里会碰上很多官员,并不是每个都说话的。
“碰上了,顺手打个招呼。”他含糊道。
向北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天偶然一瞥,因还有事,没停脚步。只是觉得不像是顺手打招呼。
赵禁城道:“陛下那边快唤你了吧。”
向北道:“差不离了。”
赵禁城道:“去吧。”
向北拧身去了。
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思索。
转头,盯着赵禁城。
赵禁城一看到向北的眼神,就知道不好,立刻去看天空看广场。
向北缓缓走回来。
“城外。”
“和离。”
“没有出身。”
向北有点不可置信:“她不会是沈学士的那个前……”
赵禁城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望块(放开)!”
皇帝擡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终于忍不住开口:“向北,你乐什么呢?”
向北:“啊?我在乐吗?”
“你那嘴角压都压不住。”皇帝道,“什么事那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正乏啊,这天气,批奏章批得犯困。
向北捂嘴笑:“卫章想娶妻。”
皇帝:“咦?”
向北道:“人家拒绝了。”
皇帝更:“咦?是什么人家?”
“不是什么人家。没什么出身的一个妇人。人家自己不乐意。”
“……寡妇吗?”
“不是,是从夫家和离出来的。”
“这等人卫章都能遇得到,从哪挖出来的?”
“谁知道呢,缘分吧。”向北含糊了一下,只道,“卫章长吁短叹呢。”
皇帝笑了。可算知道向北为什么一直乐——赵禁城那样沉默寡言的汉子,长吁短叹,实在可乐。
皇帝道:“不管和离还是寡妇,总有亲族,去找她长辈,长辈同意了不就娶了?”
以赵禁城的身份,那妇人的长辈不可能不同意。
向北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可卫章说——”
他粗起嗓子捏着腔调模仿赵禁城:“权势,不是用来委屈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
皇帝乐不可支。
乐完,感叹:“卫章十年无妻了,自己带他那个闺女,这样竟还宁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那人……”
那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了。
六月下旬,赵禁城道:“陛下准备去西山避暑。”
殷莳道:“我也听说了。”
赵禁城顿时酸了:“沈跻云来过了?”
他是知道的,沈缇旬日都要过来看望殷莳。
他们会下棋,品茶,沈跻云还会弹琴,他还会弹琴。
他们还会说很久的话。
沈缇会给她讲很多东西,她都听得津津有味。那可是能给太子上课的老师。
赵禁城跟太子也熟稔,太子在众多老师里,最喜欢的就是沈缇沈跻云。
但他也知道,沈缇不入垂花门。
从前殷莳身边的人偏着沈缇的,但他求娶不成后——不成是因为殷莳不肯嫁,总之他求娶过,殷莳身边的人都开始偏着他了。
殷莳横他一眼。
“是姑姑谴人来跟我说的。因陛下过去,姑父、跻云也跟着去。姑父和跻云都跟着住在行宫里,姑姑自己在别院。她想叫我一起去。”
赵禁城道:“不去他家的,咱们又不是没有。”
殷莳瞧他。
赵禁城道:“我便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我在西山也有个别院,想让你过去。”
“不去了。”殷莳道,“到时候不知道多少权贵人家云集。遇到认识的人不好。”
赵禁城道:“那就不出门。那院子我去看过了,擡头四望都是山。比你从这亭子里看远山景色更好,推窗便是山,人是在山里的。那院子也大,比这个院子大多了,不出门也不会闷。”
说的殷莳真心动了。
但又摇头:“跟你女儿撞上也麻烦。”
“不会。”赵禁城保证,“她现在分开单过了,我不叫她跟西山那些人往一起凑的。她也根本都不知道这处产业,这是陛下刚赐给我的。我让四民盯着赶紧去收拾了起来,就是想赶得及让你过去避暑。山里真的很凉快,根本不需要用冰。”
殷莳最终被打动了。
她比京城的女眷去得早。若是太晚,赶上大部队动身,就比较麻烦。
那别院果然很大,不知道以前属于哪个权贵的,如今落到了赵禁城的手里。
擡头四面便都是山,幽静极了了。
安全倒也不用担心,何米堆几个人都跟着,长生还带了几个人也陪着住,专门护卫她。
就是赵禁城自己反而来不了,因为皇帝要出行的话,在外面的安全问题全要交给他,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
殷莳便独享着这山中清凉幽静,就等着京城富贵人家跟着皇帝一起,大规模地过来。
等啊等,结果,皇帝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