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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 正文 第199章

    天真。

    这种天真是另一个时空和平、安稳、法治的社会造成的。

    觉得自己很懂古代,很懂封建制度,很懂权力。

    真的直面皇权的时候才惊觉了天真。

    封建皇权社会里,妄想法治社会的安全和自由,还以为可以兼得。

    怎不是天真。

    殷莳闭上了眼睛,感到强烈的挫败。

    沈缇不再说话。

    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斟了一杯又一杯,将那盅酒喝干。

    让她自己消化。

    到她晃晃酒盅,再倒不出来一滴,他伸手去接过了酒盅。

    “你说的话,我并不赞同。”沈缇坐下,把酒盅放下。

    殷莳看他。

    “你说人生终是独行。”沈缇道,“我不赞同。”

    “正为了不独行,所以有婚姻。”

    “婚姻中,自有不幸者,但世间更多夫妻是相濡以沫,互相陪伴扶持着走过一生。生同衾,死同穴。”

    “便有先失偶者,亦子孙满堂,享天伦之类。”

    “婚姻,便是为了不独行。”

    殷莳不说话,只看着他。

    沈缇叹息:“可是莳娘你,不信人间真情。”

    殷莳道:“因为我更信等价交换,利益均沾。”

    沈缇道:“你这脑子,实不该在内宅,该当去做官。”

    他叹息:“这是我的错。莳娘初婚,便遇我与冯氏,三人同行,怎敢信真情。”

    殷莳道:“也不是你,是我从来就不信。”

    沈缇摇头:“我未能使你改变想法,相信真情,便已经是我的错了。”

    “好在,如今大家都已解脱。”

    沈缇站起来,整整衣襟,一揖到底,肃然道:“莳娘,我欲求娶你。”

    “愿意三媒六聘,八擡大轿,擡你入门,重新来过。”

    “此一生,我尽我所能,予你你想要的日子。尽我所能,让你于婚姻中,可以‘由己’。”

    殷莳嘴唇动动。

    沈缇止住了她的话:“莳娘不要急于拒绝。”

    “莳娘如今正有三年时间,可以考察、审视、思量。”

    “请,三年之后,再答复我。”

    沈缇的眼睛如潭水,殷莳仿佛能从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女子。

    很年轻啊。

    面颊饱满,肌肤紧实,嘴唇水润。

    或许,该摆脱上一世了。

    一世有一世的活法。

    “时间和距离,最能改变人。”殷莳道,“你轻易就说出三年。你以为三年之后还能坚持初心。但更可能的是,三年之后,你已经改变了想法。”

    沈缇道:“你也不要总是把你那套对人的理解度测,套在我身上。”

    “叫我‘小孩儿’的时候,以为自己有多大?”

    殷莳笑了。

    似哭似笑。

    但沈缇能感觉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

    她说:“那你就离我远一点。这三年,让我一个人思考。也给你自己时间和距离,远离了我,你也才能看得更清楚。你我一直纠缠,陷入其中,是没法脑子清醒地去判断的。”

    “能做到吗?”

    她的嘴角勾着,似挑衅,似嘲讽。

    一如当初她把那件带血的中衣丢给他,擎着灯看着他。

    可沈缇已经不是那时候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的少年了。

    他思索片刻,允诺:“可。”

    “我将不来打扰你。”

    “待三年后,我们再谈此事。”

    “彼时,莳娘给我一个答复。”

    他伸出手。

    殷莳站起来。

    阳光下,三击掌。

    宛如当年。

    又过了几日,算着时间,赵禁城应该下葬了。

    殷莳因为身份不宜露面,也不能去送他一程,只能在家里遥祭。

    很快,她等来了四民和长生。

    四民和长生不是两个人。

    赵禁城给他们两个都娶了妻子,他们还已经生了孩子,是两家人,头上绑着孝带来投靠殷莳。

    殷莳一身素服立在阶上,看着他们领着妻儿,眼睛通红。

    长生的脸上甚至有伤。

    殷莳问:“怎么回事?”

    四民道:“与高长树动手了。”

    赵禁城的噩耗送到赵青那里,赵青是直挺挺地昏过去的。

    待醒来,整个人觉得脑子里都是空白。

    觉得像做梦。

    直到四民长生接了遗体回来。一切才突然真实了起来。

    巨大的悲伤攫住,赵青哭得喘不上来气。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本来就挺着一个大肚子,旁人如今最怕的就是她,都哄着劝着,只让她躺着休息。

    外面的事情都是四民和长生在操办。

    高长树冷眼看着,心思浮动,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灵棚搭起来,全府素缟,披麻戴孝。

    但门前清静。

    人死如灯灭,赵禁城不仅没有根基,更没有子嗣继承他的人脉。他的权势随着他本人的死亡烟消云散。

    来吊唁的人不多,都是潜邸旧人,如冯翊这样的,一起跟着信王进京的。

    幸而有天使至,皇帝追封了赵禁城为忠勇侯,爵位可袭三代。

    不仅有永业田,还有丰厚抚恤与赏赐。

    因赵青肚子大,天使特许赵青不跪。

    只可恨,圣旨明言,侯爵之位暂由赵青挑起,待有男嗣,便传男嗣。

    尤其规定,承爵者赵姓。

    恨得高长树扼腕。

    差半步登天,半步。

    待天使离开,宾客散去,府邸里冷冷清清。

    赵青浑浑噩噩。

    什么爵位,什么子嗣,她只想要爹。

    爹没了,赵青像丢了魂。

    高长树却抖起来了。

    他是未来忠勇侯的爹。忠勇侯别说还没出生,便是出生了也是小屁孩子,是他儿子。他虽没有侯爵之位,这侯府已经被他视为己物。

    第一步,就是要夺权!

    赵家的产业和钱,根本不在赵青的手里,是被四民和长生两个贱仆把持着呢!

    这以后都是他的!

    谁知道,四民骨头很硬,就是不交账册和钥匙。

    也不是不交,是不交给高长树,他要交给赵青。

    “这是赵家的产业,自然要给大娘!”四民道,“待大娘精神好些,不劳姑爷操心,我全给大娘!”

    高长树大怒。

    如今赵禁城不在了,他怕什么:“刁奴!敢欺主!来人,给我把他绑起来!”

    然而四民和长生素来有威信,反倒是高长树在赵青跟前哈巴狗一样,没什么人尊重他。这一声命令下达,仆人们哼哼唧唧,就是不动手。

    还劝:“都息怒。”

    “咱好好说话。”

    “大人才走,咱不兴这会儿就闹啊。”

    “大娘挺着肚子呢,别惊了她,大娘肚子里,可是忠勇侯。”

    最后一句起作用了。

    皇帝的谕旨写的很明白,这个侯爵之位就是给赵禁城的血脉的,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继承人必须得从赵青肚子里出来。如果没有继承人……恐怕很糟糕。

    两方对峙着。

    高长树忍气吞声,在大家的和稀泥拉架中,骂骂咧咧地自找台阶下坡了。

    但大家也劝四民:“迟早给他,这是人家的家。”

    四民却坚持:“这是赵家。圣旨里都说了,只有姓赵才能承爵,陛下都知道赘婿不可靠,怕大娘被吃绝户。”

    “可人家是一个被窝里睡的啊。而且大娘……唉,大娘……你也不是不知道。”

    四民和长生对视一眼,都紧抿嘴唇。

    都知道这样跟高长树硬抗下去,他们下场会不好,但……不能负了大人。

    赵禁城的宅子原本从前一座伯府,如今封了侯爵,规制上稍微改动一下就升级成了侯府。

    赵青和高长树当然都搬回来了,以后夫妻俩就是侯府主人。

    但高长树不大指挥得动家里的仆人,所以一切丧葬之事,都还是四民长生在主持。

    高长树就在府里溜达,欣赏以后自己的“家”。

    溜达着溜达着,撞到了长生的妻子。

    因赵家人口少,仆人也没那么多。办大事人手便不够,四民和长生的妻子都来帮忙了。

    高长树见夹道无人,一个年轻媳妇子,知道是长生的妻子。一是起了色心,二是充满恶意,竟上前调戏。

    长生妻子又惊又怒。

    她原是丫鬟,还曾跟着赵青学过两套拳脚。赵禁城安排她嫁给长生,长生是在赵家能说话的男仆管事,她跟着长生也没受过委屈。

    惊怒之下,飞起一脚踢开高长树,跑去了找长生。

    这一下子,犹如火星掉进了柴堆里!矛盾终于激化到了动手的程度。

    打起来了。

    这一次,形势已经变化了。府里的人已经越来越明白,赵禁城不在了,以后高长树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大家都不敢再帮四民和长生,顶多拉拉劝劝高长树。

    总之还是打了起来。

    直到赵青被惊动,被扶着出来,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我爹才死!你们就要拆了这个家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音。

    她今年其实也才十七岁。

    高长树恶人先告状:“大娘!这两个刁奴把持着咱家产业不撒手!我要账本,账本不给!我要钥匙,钥匙不交!无法无天了!快报官,奴大欺主,枷了他们去!”

    四民和长生对看了一眼,都抿了抿嘴角。

    赵青少年丧父太过悲痛,她又身怀六甲,这几日已经见红了,一直躺在屋里喝保胎药。

    她是赵禁城唯一的骨血。

    高长树在赵禁城孝期里调戏长生妻子,若说出来,恐令她气怒伤怀,危及胎儿和孕妇自身。

    四民长生以眼神交流,两个人都忍了这一口气,没有说出真相。

    四民只道:“大娘。我是在等你。这是赵家的产业,不是高家的,我得跟你交接。”

    高长树道:“大娘别听他胡说,我们夫妻一体的,以后你只我一个亲人!这厮竟想挑拨我们夫妻离心。不知道是吞了多少咱家的财帛呢!”

    四民忍无可忍:“姓高的,少放屁!”

    “别吵了,别吵了。”赵青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自然是信四民的。四民长生带着她长大的,像哥哥一样。

    可高长树是丈夫,是肚里孩子的爹。且他们出去单过之后,高长树也把她哄得很好。高长树虽然不是很成器,到底生了一副俊俏面孔,又颇通甜言蜜语。她的心气儿渐渐平了,愿意跟高长树好好过日子了。

    就在乱糟糟一片的时候,有个比寻常人尖利的嗓音道:“哟,这是怎么回事?赵大人尸骨未寒呢,怎么就闹起来了?”

    一院子的人看过去,门口处,来个内侍。

    是向北的徒弟。

    向北一次办了两件事,一是进言皇后,令皇后给赵青派了一个姑姑过来照顾她到生产。

    二是答应了殷莳的,来安排四民和长生的事。

    他徒弟带着姑姑登门,正赶上四民长生和高长树的矛盾激化到动手。

    徒弟心想,怨不得师傅要插手。

    宫里的人来了,乱糟糟的仆人们都散去,把向北徒弟和宫里来的姑姑请入正堂。

    向北的徒弟先介绍了姑姑,赵青和高长树忙谢皇后之恩,令婢女将姑姑请去先安置。

    向北的徒弟又道:“我要跟四民和长生说两句哎哎哎哎大娘你别动,你别动!我们挪!我们去别的屋说话!”

    大家都是从前就认识的。

    向北的徒弟便和四民长生去里间说话。

    高长树眼神闪烁,惴惴不安。

    好一会儿,三个人才出来。四民和长生的眼睛都是红的,显然哭过了。

    “大娘,咱都是打小都认识的,我也不兜圈子说话了。”向北的徒弟说,“这里以后毕竟是你和你夫婿的家。如今闹得难看,他两个是不能留下了。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你全个情分,放他们走吧。”

    赵青其实也明白,今日这一闹,以后四民长生和高长树是没法继续处下去了。

    他们两个是奴仆之身。万一她哪天一个错眼珠,高长树把他们卖掉了,都不一定追得回来。

    若恶毒些,把他们和妻子、孩子卖往不同的方向,可能就是一家子天涯海角的生离死别了。

    无论是他们两个还是他们的妻子,都是她非常熟悉的人。

    父亲一死,大家都要散了。

    赵青的眼泪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