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牧引风是在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发现监控出现了问题,监控中的霍玉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整整睡了一个下午,一动没动。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即使在睡眠的状况下,也根本不可能一动不动。
更何况霍玉兰每天下午都要喝下午茶,而且家里的桃阿姨和宋阿姨,也会主动出现在监控之中投喂霍玉兰,询问霍玉兰晚上吃什么。
可是牧引风什么都没有看到,监控始终只有那一个定格的画面。
他先是给霍玉兰发消息,毫无意外地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后来又给刘虎打电话,结果刘虎说霍玉兰上午的时候就出门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牧引风还不知道刘虎早就已经被渗透了。
虽然他觉得一边拿老板的工资,一边欺骗老板,这实在是畜生的行径。
但是他被人捏着命门呢,现在不仅是被霍玉兰捏着,老板的妈妈也捏着呢。
刘虎连一句乱七八糟的话都不敢说,只敢按照霍玉兰交代他的去说。
当然刘虎t手下的那帮人也是一样。
霍玉兰平时根本就不怎么出门,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出门的。
牧引风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牧引风加紧速度把手上需处理的工作草草处理做好标记,心慌意乱地早退了。
等到牧引风回到家之后,果然没有看到霍玉兰的踪影。
而且监控画面还定格在之前的画面上,牧引风询问刘虎的时候,刘虎愕然说:“这监控怎么回事?是不是坏了呀?”
然后刘虎在电脑上随手拍了几下,画面闪烁了两下,竟然就……恢复正常了。
好像之前一整天的定格故障就只是产生了卡顿。
牧引风并没有在监控上过多纠结,因为霍玉兰确实不在家里。
他询问了刘虎还有两位阿姨霍玉兰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大家的口径都非常一致,霍玉兰是在吃完午饭之后,睡完午觉离开的。
那就有可能只是出去玩……现在天色还没黑,或许她只是出去买东西。
牧引风之所以会有这种猜测,是因为他去了霍玉兰的屋子看过,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被动过。
他拉开了衣柜,里面三个行李箱都好好地在衣柜里蹲着呢。
之前霍玉兰偶尔会用这些行李箱装一些不要的衣服,让桃阿姨去给她处理掉。
这些行李箱没动,就连浴室里面的洗漱用品都好好地摆着。
牧引风虽然心中慌得不行,却反反复复地在告诫自己,不要有过多的猜测,霍玉兰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她偶尔起了兴致想要出去逛一逛,自己又没有时间陪她,这不是很正常吗?
虽然牧引风希望霍玉兰一直留在家里等着自己,可是牧引风也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思维。
至于霍玉兰一直没有接通电话……或许她去看电影了呢?
或许……或许她现在不太方便呢。
或许手机不小心就静音了,牧引风贴身放着的手机有的时候也会不小心碰到。
总之因为屋子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过的迹象,牧引风竭力地去排斥那个他根本不愿意相信的可能。
他坐在那里给霍玉兰不接电话找了无数种理由,也在自己身上找了无数种毛病。
甚至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惹了霍玉兰不满意,她是在故意吓唬自己呢?
总之思绪万千,却没有一种是责怪霍玉兰。
他甚至还专门多吃了一遍药。
吃过药之后平心静气,让桃阿姨和宋阿姨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就一直坐在桌子边上等待霍玉兰回来。
手机一直都没有回消息,最开始的时候牧引风打电话还能打通,只是无人接听,到后来的时候……手机直接关机了。
霍玉兰其实收拾了行李,但拿走的都是一些平常不用的,只是一些备用和替换的东西。
所以牧引风不太可能在第一时间就发现。
牧引风手上也有一些人,想要找到霍玉兰的踪迹很容易,所以霍玉兰一开始还真的必须依靠牧元蔓的遮掩才能让牧引风找不到。
而牧引风坐在桌子边上一直等到了深夜。
他一遍一遍拨打号码,直到自己的手机也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他又去查看监控,可是故障的那一段时间所有的画面都是空白的。
他又询问刘虎和阿姨们,甚至把院子里面的保安全部都叫来问过。
大家一致的口径……让现在看似冷静,实则已经丧失理智的牧引风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违和的地方。
如果牧引风稍微清醒一点,就会意识到都这个时间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休息,所有人全都衣着肃整,好像随时等待着他的传唤和询问。
只可惜……牧引风吃下的药已经失效了。
现在他的余光之中全是各种各样扭曲的黑影,耳朵里面哇哇乱响,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鬼叫。
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指向了一个他最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相信的事实——霍玉兰跑了。
他们那一天明明……明明已经把一切全部都说清楚了。
他照顾霍玉兰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到霍玉兰的软化,也能够感觉得到霍玉兰对他的依赖。
牧引风以为他已经成功了。
他以为他和霍玉兰之间不会再重蹈覆辙,他那么坦诚,剖白了自己的一切,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她不要离开自己。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
而且是用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了他。
牧引风坐在桌子边上,看上去只是在出神,可他的灵魂已经抽离了身体,和周围扭曲的黑影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你我。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轮椅的扶手,垂头盯着自己的双腿,片刻之后再擡起头来的时候,眼眶一片通红,眼中细密的血丝在游动着,像活蛇一般。
他被抛弃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牧引风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全部都被抽离,好像下一秒就要顺着轮椅流淌到地上去。
他慢慢低下头,擡起了僵硬的手指,深深插入了自己的鬓发。
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狠狠揉搓着自己麻木的脸,想要通过痛苦让自己获得短暂的清醒。
可是并没有作用。
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鲜红的血色。
他根本看不清周遭的一切,操纵着轮椅想要离开这里。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刻打电话给莫宁,让莫宁去指挥海庆他们立刻找人。
只要是人过的地方就会有踪迹,尤其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找到一个只离开家里半天的人,并没有那么艰难。
他应该迅速托人调查所有的乘车和乘飞机的记录,他应该很快就会摸到霍玉兰的踪迹,他很快就会找到她的去向。
他应该迅速让人监视和从前的霍玉兰包括慕方懿有关系的所有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排除霍玉兰不是被他们引诱,或者将她带到了什么地方藏了起来。
他应该立刻做这一切。
可是牧引风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霍玉兰已经离开他了。
他很清楚,不是她被谁抓走了,也不是被人引诱胁迫。
牧引风和霍玉兰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他非常清楚,霍玉兰不是慕方懿那种随便谁都能够哄骗的人。
她就是……就是抛弃他了。
监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坏掉,她或许为了离开他已经做了好多天的准备。
可是明明前天晚上……不,昨天早上他们还在抵死缠绵,亲密无间,不可分割。
她竟然真的忍心就这么离开,甚至还为了不让他找到在监控上做了手脚。
牧引风想起霍玉兰那些前男友控诉的话。
她根本就谁也不爱,我们这些人全部都是她的小白鼠,是她获取养料的途径。
一旦她没有办法从我们身上获得救赎的快感,一旦她失去了兴趣,就会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
牧引风都觉得那些混蛋王八蛋根本就是辜负了霍玉兰的爱。
他一直都不肯相信他们说的任何话,一直都觉得只要赤诚以待,霍玉兰就一定能够感觉得到。
他甚至觉得霍玉兰那么善良,连生病都是帮助别人拯救别人的症状,她怎么可能狠心抛弃谁?
肯定是那个人做得不够好,她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可是……可是牧引风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他已经把自己从里到外扒皮抽骨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却依旧不想要。
牧引风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他的亲生父亲。
他们两个是一样的症状,也是一样的温柔到底,也决绝到死。
原来那句虽然没有存在诊断之中,却在遭遇过白骑士之后的人都非常明白的规则是真的——白骑士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他们一直都在拯救的路上。
那么霍玉兰下一个拯救的对象是谁呢?
牧引风想起庄飞发疯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这世上还有高位截瘫,还有植物人啊。
他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霍玉兰和别人在一起,霍玉兰周到而细致地照顾别人,她抱着他,和他睡在一起。
甚至和那个人做一些……和他也做过的事情。
牧引风就觉得自己的胸腔之中烧起了一把火,这把火在升腾起来的瞬间,就已经像强压电流一般,窜过他的心肝脾肺肾,让他整个人都焦糊不堪。
他那天坐上了电椅,他愿意证明自己的忠诚。
可是原来这一切霍玉兰早就已经不想要了。
他焦糊的腥臭的心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她急切想要逃离的一切。
她甚至连贴身用的东西都没有带走,是为了来去空空,好彻底摆脱他吗?
为什么……
为什么啊!
他明明还没有痊愈,他的精神疾病是毕生都不会被治愈的。
他还不能顺利地行走……
牧引风想到了什么,陡然之间狠狠地打了一个t哆嗦。
他那天……他那天为了留住她,毫无理智地从轮椅上面站起来扑向了她。
那时候她说过“可是你已经好了,你已经能走路了。”
牧引风感觉自己被惊雷劈中,被电闪灌身——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那天的坦诚以待,毫无保留,才是她彻底对自己失去了救赎欲望的根源吗?
他应该一辈子都伪装自己站不起来……不,他应该彻底把自己弄成一个永远站不起来的真残废,她才会留在自己的身边!
牧引风的双眼早就已经模糊一片,他能看到的一切都无比的扭曲,所有的物体在他眼中失去了原本的形态。
牧引风深深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发活活撕扯下来。
他压抑无比,嘶哑无比地出声,而后却低低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拼尽全力,想要用残缺而分裂的灵魂,供给她一点鲜红的健康的爱意。
他那么努力地想要为了她变好。
可是她原来根本不希望自己变好。
白骑士当然不希望自己救赎的人变好了。
是他太傻,竟然觉得……
“啊哈哈哈哈……”
牧引风呜咽着,痉挛着,他痛苦地将自己蜷缩在一起,剧烈颤抖的身体带动轮椅向前走了一点,他撞到了餐桌才停下。
牧引风伸手胡乱地推了一把,正巧抓住了餐桌上的一把长柄叉子。
今天晚上他准备了烛光晚餐,他想要和霍玉兰度过一个浪漫而美满的一晚。
牛排已经彻底僵冷,蜡烛烧到了尽头,烛泪淋漓了整个烛台,鲜红如血,像极了他们之间糜烂的结局。
牧引风抓住那冰冷的叉子,突然扬起手,而后狠狠地插向自己的腿。
“呲”的一声,非常细小的声音。
那是上等的定制西裤被戳破,叉子刺进皮肉的声音。
剧烈的疼痛让牧引风的神志陡然一清,眼前的黑影如同被浇了圣水褪去的鬼影。
他又笑起来,白发凌乱,唇眼鲜红,在烛台最后摇晃将熄的灯火之中,他看上去像是疯狂到了极致。
片刻之后他再度扬起了手——“呲!”
“呲!呲!呲!”
“呲!呲!呲!”
并没有鲜血迸溅,但是牧引风一边笑着,一边在自己的双腿上不断刺入。
都怪他!
他不应该突然间暴露自己能够站起来。
他应该早在发现她病症的第一时间,就想尽办法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残废。
都怪他!
是他逐渐恢复的身体,让她彻底失去了拯救的欲望。
牧引风疯狂地刺着自己的腿,同时也在大声笑着,越笑声音越大,笑容越美。
一直到他疼痛到麻木,双手彻底染上刺目的鲜红,淋漓的血液顺着他的西裤浸湿了脚踝,流淌在地上。
而他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哑声笑着停下。
他又拿起了手机,用那双已经用自己的血染成鲜红的手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重新拨通了电话。
他想告诉霍玉兰,她可以回来了。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可以当着她的面把双腿彻底锯掉。
只要她别再离开他。
那天他为了引起霍玉兰的怜惜,主动在地上爬。
可是牧引风很想告诉霍玉兰,爬行也不算什么。
一个人为了抓住他的所有,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可是他带着凄切的,讨好的微笑拨通了电话,片刻后那边却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牧引风一连打了十几次,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手指上的鲜血也已经凝固干涸,只有腿上传来的疼痛,还在不断地游走在他的神经之中。
他慢慢松开了僵硬的手指,手机落在地上。
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但是就在牧引风觉得自己连轮椅都坐不住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一声细细的狗叫声。
被人关在客卧一整天的小白狗,刚才趁着桃阿姨和宋阿姨钻进房间说悄悄话对口供的时候跑出来了。
它很饿,它的腿已经恢复了不少,本身也没有伤到骨头,咬伤也在精心照顾之后不再疼痛,它已经能正常走路。
它在屋子里面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个为它治疗伤口,温柔照顾它的主人,也没有看到平时喂养它的人,客厅里面就只有一个它并不熟悉的牧引风。
如果放在平时,小白狗可能并不会靠近牧引风。
可它太饿了,又渴又饿整整一天,它只是一个小动物而已,它又能知道什么呢?只是为了活着。
因此它壮着胆子,跑到了牧引风的脚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牧引风的皮鞋,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而后它低下了头,开始贪婪又忐忑地舔食地上顺着牧引风脚踝滴落成片的血迹。
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讨好叫声。
牧引风的眼前、耳边、包括脑子里面的狂风暴雨像骤然之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借着屋内最后一点将灭的烛光,看到了地上正在吞吃他血液的小白狗。
牧引风死死盯着它。
像是在盯着一个仇人的遗孤。
最后牧引风的颤抖和恸哭全部都停止了,眼泪和血液一样干涸在他的身体表面。
他弯下腰一把捞起了小白狗。
亲昵无比地摸了摸:“我的血好喝吗?”
“我该给你的主人也喂一点的……”
“哦……她不是你的主人,她根本就不要你,哈哈哈……”
“我们都是被她抛弃的废物。”
“吃吧。”牧引风将被血染得红彤彤的小白狗,放在了餐桌上,让它吃了他今晚为霍玉兰准备的牛排。
然后再度弯下腰,去捞那个掉在血泊里面的手机。
还好,已经有些凝固的血液并不像水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浸入手机的电路板。
手机还能用。
牧引风无比镇定地,像是每一天坐在工位上处理工作一样,拨通了莫宁的手机。
在对方接通之后他说道:“通知海庆他们,准备找人,还有张局那边打个招呼,我想要截一个最近出入江城的人……”
“让海庆分出一部分人,去监视我给你发的那个人员的名单。”
“再深挖一下霍玉兰的过去,所有可能和她有关系或者是她认识的人都要查一下。”
……
莫宁半夜三更接到这个电话就已经很胆战心惊了,听到这一系列的安排更是陡然清醒,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人跑了吗?”
“嗯。”牧引风冷淡的声音从听筒里面传来,片刻后甚至带着一些笑意说,“她跑不了的。”
“还有……”
牧引风向后仰着,红红白白的长发因为他的动作,跳舞一样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划过银亮的弧度。
他仰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喉结缓慢地在他惨白的皮肤上面顶起滑腻的弧度。
他生平第一次不再畏惧黑暗。
耳边是饿了一整天的小白狗贪婪咀嚼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被放大了无数遍一般,让牧引风那一丁点保留着鲜红的内心,也彻底被吞噬掉了。
他已经彻底坠入黑暗。
他的余光中不再有什么鬼影,因为他的灵魂,就是最黑暗扭曲的那个鬼影。
“我受伤了。”牧引风说,“嗯,大腿一直在出血,应该是伤到了动脉吧,叫个救护车来吧。”
莫宁哆嗦着穿衣服,他的老婆翻了个身抱怨了一句,如果平时这个时候莫宁一定会上前温柔软语地哄一哄。
但是这一次莫宁什么都没能顾得上,勉强把裤子套上,上衣都来不及穿了,抱着东西就冲了出去。
他老婆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赶紧从屋子里面光着脚下地跟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吗宁宁……”
莫宁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小风受伤了!”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砰”地一声,车门关上。
梦境里霍玉兰被救援人员抱上了车后,被偌大的不知道是谁的衣服包裹住了身体。
她麻木地坐着,□□因为带着体温的外套回暖,可是灵魂却还在山下那个黑渊之中。
已经好几天没有做梦的霍玉兰,又一次梦到了她爸爸妈妈去世的那个时候。
但是这一次似乎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因为这一次的霍玉兰竟然是一个旁观者的视角。
她看着那个小女孩坐在车子里面,甚至没有朝着车窗外面看一眼。
她的爸爸妈妈被人从山下用裹尸袋擡上来,尸体让几个成年人都皱紧了眉。
死状实在是不怎么好看,身体被山下的树枝穿透后挂在上面,并没有当场死去,而是失血而亡。
“这两个人都不是当时死的,这小姑娘在下面……眼睁睁看着她爸爸妈妈咽气的吗?”
车窗外t面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霍玉兰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小孩,那个面无表情的童年的自己,心脏遽然缩紧。
原来当时她并不是对父母的死去无动于衷,而是像一个彻底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
梦境的画面很快倒退,他们回到了山崖下面。
霍玉兰看着幼小的自己,试图用她白色的公主裙,堵住父母被树枝贯穿的伤口。
山里信号不好,电话打出去对方也没有那么快赶到。
她的妈妈爸爸知道来不及了。
因此他们拒绝了自己女儿的徒劳做法。
而是催促她:“快走吧,你顺着小路先爬上山坡……然后,然后顺着灯光走。”
“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千万要探清脚下的路。”
“爸爸妈妈……对不起。”霍玉兰看着童年的自己哭着道歉。
可是那时候面色已经青灰的妈妈说:“不怪兰兰,这怎么能怪兰兰呢?”
“是爸爸妈妈……不够厉害。”
“厉害的骑士都是可以飞檐走壁的。”
“兰兰,听话,快走吧。爸爸妈妈一会也会被骑士王国的人接走的。”
霍玉兰在梦境之中,看着那个被吓傻的女孩,真的听话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可是没多久,她又扔掉了棍子疯狂地朝回跑。
她没来得及。
她回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彻底咽气了。
他们用最后的力气,阻止女儿看着他们死亡,想要以此来减少女儿心里的阴影。
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闭眼之后,他们的女儿重新跑了回来,和他们的尸体待了整整一夜。
霍玉兰看着那个小女孩躺在爸爸妈妈失温的身体上。
轻轻地,静静地,没有闭眼,也不说话。
她什么都懂。
却又什么都不懂。
妈妈说,她和爸爸都是骑士,是国王派来拯救她这个小公主的。
爸爸说,等到爸爸妈妈回到了骑士王国,国王会再派其他的骑士拯救她。
而在那之前,公主要勇敢地自己走向灯光亮起的地方。
霍玉兰不要做等待拯救的公主,她要做勇敢的骑士,最终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到骑士的王国。
霍玉兰用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一切不断重演,心里唯一期盼的是救援快点来。
而后她似乎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陡然从床上坐起。
噩梦让她汗水淋漓,半边枕头都被浸透了。
屋子里面安静极了,并没有救护车的声音。
她也不是那个束手无策的小孩,她已经成为了大人。
霍玉兰按着额头,心里乱跳。
她不想再等了。
霍玉兰起身穿衣服,紧身黑色牛仔套装加上鸭舌帽和口罩。
她把自己伪装成平时从不会有的样子。
她今夜不是骑士,是恶灵。
她住在牧元蔓提供的地下室,深夜出去也没有任何人阻拦。
她打了个夜班的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址。
到了地方之后,她一直等在巷子口。
天色逐渐亮起来,凌晨五点钟,巷子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是成年人的,并不闲散,甚至是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转弯,脚步声临近。
站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霍玉兰突然闪身出现,拦住了那个人的去路。
“你……”
霍玉兰摘下了口罩。
“姐……姐?”
霍玉兰微微仰着头,看向她小时候第一次尝试做骑士,磕磕绊绊偷偷摸摸养大的小孩——宋蕴和。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擡起手一巴掌抽到了宋蕴和的脸上。
“啪”地一声,力道用得很重。
宋蕴和被打偏了头。
清晨的阳光中,他偏着头没动,额角的青筋却迅速跳动。
他虽然长得温文儒雅,但是他的身高足足比霍玉兰高了一个头还多。
两个人体型的差距也是非常明显,一个身量和身高都不如男人的女人做出如此挑衅的行为,简直像是找死一样。
“啪!”霍玉兰还是一句话没有,反手又是一个巴掌。
宋蕴和被打得转过来。
却依旧垂着眼,不敢看霍玉兰一样。
“啪!啪!啪!啪!”
巴掌一个接着一个,霍玉兰抽到手都已经麻了,宋蕴和不光没有还手,脊背甚至越来越弯,平时像松柏一样的身姿此刻佝偻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如今是江城著名的美院教授,他的身份和地位在业内算是受人崇敬。
但是谁又能想到,平时仙鹤一样让人不敢轻视的人物,在自己小区的后巷,被一个不到他肩膀的瘦小女人抽得“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他看着很窝囊,不敢躲也不敢动。
嘴角都被抽出了血之后,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张开一直像小学生一样紧紧抵在裤缝的手,一把抱住了霍玉兰的腰。
“姐姐我错了!”成年男人的嘶吼和悔恨,总是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霍玉兰没有任何的表情,看着他的眼神也没有什么怜悯。
“我知道错了!”
“我……”宋蕴和竟然抽噎着哭了起来,“我当初真的不是……我只是想要一个好的机会,我饿怕了,穷怕了姐姐!”
“我到现在,看见面条就想吐,姐姐,我错了。”
“你想怎么都行,姐姐,你别生气了。”
宋蕴和的丝毫没有褶皱的笔挺西裤,跪在脏兮兮的巷子地砖上。
他每天早上都会从这里经过给自己的女儿买早餐,他没有料到霍玉兰竟然会来找他。
他是真的后悔,也是真的连乞求原谅都不敢。
可是她来找他了!
宋蕴和是真的不必在霍玉兰的面前要什么脸。
当年他父母双亡,是霍玉兰把他偷偷养大的。
“姐姐……我……”
“你错不在当年想要更好的生活,我当时除了面条也给不了你别的。”
“你错在不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还有把你女儿的名字改了,望春就是玉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觉得恶心吗宋蕴和?”
“当初的路我给过你选择,你既然想要更好的生活,就不要再怀念什么过去,不要回头。”
“霍玉兰推开他,后退一步说,退群,从今往后不要再打听我的消息,就当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带着你的女儿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否则我会亲手揭穿你代画的事情。我知道你绘画的习惯,也知道你会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什么样的记号,你根本抵赖不了。”
宋蕴和的瞳孔骤然收缩,果然姐姐一切都知道。
不仅是……不仅是当年他想要攀龙附凤的事情,还有他做下的那些令人不齿之事。
可是他总算知道姐姐还活着,只想默默收集姐姐的消息。
现在竟然要当成他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宋蕴和那张儒雅的脸彻底开裂,痛苦犹如实质爬上他的脸。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最后耻于开口。
他真的爱姐姐。
他这一生追名逐利,可是只爱过姐姐。
可是现在姐姐连最后一点念想也不让他留下,宋蕴和简直像被人活生生挖了心一样,眼睛一片赤红。
他并不害怕任何人来找他,打压他。
他在行业之内的地位不是谁轻易就能够撼动的,就算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靠着一双手还是可以过活。
可是姐姐亲自来……宋蕴和根本拒绝不了,也没有胆子拒绝。
她是他的初恋,是他的梦,也是他说一不二的家长。
“孩子”不敢拒绝家长的要求。
霍玉兰说完之后,把帽子重新戴上,口罩也重新拉好。
又缓和了声音,拍了拍宋蕴和的肩膀说:“巷子马上要来人了,起来吧,去买早餐,你女儿还在家里等你。”
霍玉兰说完就迅速离开了。
阳光穿过巷子照射在久久跪在地上不动的伟岸男人身上。
恍然间消融了那年十几岁,他们躲在巷子里亲吻的懵懂。
那年青涩的少年甚至还没霍玉兰高,他满眼都是星星,看着霍玉兰像是看着整个世界。
“姐姐,我,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嗯……就像是你看的那个童话一样,做你的骑士!”
爱不是假的,可是爱中掺杂了现实,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变质后的爱又怎么能称为爱呢?
说要做霍玉兰骑士的人不止一个,可是……可是最终都是这样狼藉收场。
不过霍玉兰知道,宋蕴和会听话的。
小公主捧着她的真心,穿着不合身的骑士服披荆斩棘,最后骨肉融进骑士服中一起生长,彻底成为了一个真的骑士。
她其实已经不需要什么骑士来保护她了。
她现在只需要……一个王子。
她昨夜在梦境之中,就想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她累了,挥不动剑了,也救不了任何人了。
她爱上了一个王子。
她想独占一个王子。
一个不会像这些骑士们背信誓言的玫瑰王子。
霍玉兰迎着阳光在街道上快速地走着,奔向下一t个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