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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小姐与女仆先生 正文 雨夜逼问

    雨夜逼问

    074

    沃克小姐没有立刻对利昂娜的话做出回应。

    她仰头看向教堂的塔尖,初春的晚风吹过,带着她鬓角的发丝向上飞扬。

    “……听说你们把查尔斯少校抓走了?”

    许久,沃克小姐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却完全不是在回答利昂娜的问题,只是在用陈述句陈述一个事实:“他是无辜的,你们该放了他。”

    “第一,我们没有抓他,他是自首的。第二,他乱作伪证,按照王国法律也该关上几天。”

    利昂娜一手拄着手杖,右手比出第三根手指:“最后,如果真正的凶手不站到他面前,他恐怕不会轻易松口……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他对凶手的判断出了错,接二连三的巧合让他以为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就是真凶。”

    沃克小姐轻轻叹息一声,单手摘下眼镜。

    “是我的错……我一时冲动,偷拿了霍华德太太放在橱柜里的枪,让他误会了。”她这么说着,眯眼看向飞过天空的候鸟,“您不用担心,就算您不来我也打算去自首。”

    利昂娜:“我以为你在强迫克利夫兰医生写下那封自白书,就已经打算让他顶下所有罪行了。”

    “原本是这样。三个早该上绞刑架的家伙,仅仅是他们的性命根本不值得我感到愧疚。”

    沃克小姐的语调依然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她们此时是在谈论天气而非谋杀:“但神父说得没错,如果因为我,让一个无辜的人被绞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说到这,始终保持平直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这是吾主对我的惩罚。”

    “我对他们的蔑视让我成为与他们一样的罪人。当我试图取代吾主夺走他们的性命时,天罚注定会降临在我身上。”

    说这些时,沃克小姐的脊背始终保持笔直,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也没有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

    就算是利昂娜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十分特别的犯人。

    与很多罪犯不同,她始终都十分t清醒。

    她清楚自己犯下的罪,也清楚那会违背法律和自己的信仰,但她还是冷静地计划了一切。

    可另一方面她也十分坦然,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良心让自己永远无法逃脱审判时,她也冷静地决定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已经向神父做完告解,您可以随时把我带到治安所。”她向四周看了眼,看过来的眼神依旧如湖水般沉静,“您是一个人来的?这未免有些轻率吧。”

    “…………”

    “我没有通知治安所,独自前来也是有原因的。”

    利昂娜静静与她对视片刻,突然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沃克小姐,关于这件案子,我还有一些私人方面的问题需要向你请教。”

    ***

    圣玛丽教堂的秘书室中,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即使知道对方应该不会喝自己泡的茶,但沃克小姐还是将两杯热茶摆到桌子的两边。

    “抱歉,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她解释道,“要是桌子上不摆点什么我会不太舒服。”

    利昂娜微微颔首,在教堂秘书诧异的目光中端起茶,浅啜一口。

    “看来教堂最近的收益不错。”她把茶杯放回茶托,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遗憾,“你如果离开,帕里什太太和路德神父一定会很困扰。”

    沃克小姐闻言也垂下眼眸,静静看着面前的茶水数秒,轻叹一口气。

    “我也很遗憾,这份工作是我目前为止最喜欢的工作。”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小弗鲁门先生面前,“如果我走后神父有需要,我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我跟她在庞纳共事过一段时间,这里是她的基本信息。”

    “……你真是个周到的人,什么都想到了。”

    利昂娜接过信封,感慨道:“所以我更好奇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是你来到纽克里斯前就计划好了一切,还是纯粹地冲动行事?”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抛出答案:“我倾向是后者。如果是前者,以你的性格应该会计划得更周密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出现了好几处明显的漏洞。”

    “您太高看我了,弗鲁门阁下。”沃克小姐端起茶杯喝了口,淡淡道,“但您猜对了,这确实是一次不理智的冲动行为。说实话,从昨天神父告知我您的身份后我就有些后悔了。”

    “但也只是‘有些后悔’。”

    利昂娜着重咬字强调道:“你还是决定亲手解决掉沙利文警司和克利夫兰医生。”

    “恕我直言,弗鲁门阁下。就算我可以相信您的人品,但您的手中并没有实权。”沃克小姐放下杯子,在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您帮不了我,起码现在不能……本·琼斯的死已经惊动了沙利文,如果错过最佳时机,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下手了。”

    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现在利昂娜已经确定沙利文警司和本·琼斯都位于一位“大人物”的保护伞下,会去冒险杀人大概也是因为那个“大人物”的命令。

    作为一个还没有继承爵位的伯爵之子,她那尴尬的社会地位只能在普通人中有点作用,在真正掌握实权的家伙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沃克小姐的出发点完全出自她自己的需求……但事实是,利昂娜刚得到的、有关父兄之死的线索,很有可能因此那两人的死彻底断掉。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沃克小姐。”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第一个疑问,本·琼斯被杀的时间是在晚上九到十一点,那段时间外面还下着大雨……如果不是故意策划,你为什么要在那种时间出门?”

    “…………”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原因,我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沃克小姐的拇指摩挲着茶杯的杯边,感受着瓷器那细腻的手感:“我虽然很早就随母亲离开马黎,但我常年与祖父通信,他在信中跟我说过很多有关纽克里斯的事……”

    “这里的人、这里的风景、这里庆祝节日的习俗,他总是事无巨细地跟我描述这个他深爱的小镇……”

    “祖父过去总是说,纽克里斯的夜晚总是那么宁静而美丽。”

    “他说,其他人很讨厌在雨天出门,但他格外喜欢在雨夜中巡夜。”

    “披上雨衣,点上一盏煤油灯,走在大街小巷中,任由雨水隔着雨衣冲刷着全身……”

    “每一次都像是再经历另一次洗礼,全身的污秽似乎都跟着雨水消失……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我憧憬着信中的场景,但每次只能通过他的文字想象画面。”沃克小姐擡起头,“而前天晚上,是我来到纽克里斯后的第一个雨夜。”

    风吹着雨击打在玻璃窗上,嘈杂的声音让她无法入眠。

    风雨声中,她回忆起祖父在信中描述的场景。

    她的祖父——欧文·奥尔德里奇是位十分尽职的治安官。

    在他担任警司的期间,纽克里斯治安所有夜间巡逻的习惯,治安所内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执勤,以应对各式各样的突发事件。

    但纽克里斯治安所到底是个地方治安所,能分配到的警员不算多。

    因此,他虽身为警司却也常常做着警员们的工作——夜巡便是其中之一。

    沃克小姐想着祖父所说的雨中夜巡,心说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披上雨衣走到大街上。

    雨夜里的纽克里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四周没有一点人为造成的声音,全部都源于自然的声响给她带来一种安宁惬意的感觉……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穿越了时光,与过去的祖父产生某种共鸣。

    但很快,某处传来的惊呼打破了这种宁静。

    小巷中,沃克小姐看到有人踉踉跄跄地转入巷口。

    那人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着,很快便顺着墙边倒了下去。

    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沃克小姐本能地小跑上前,查看伤者的情况。

    可在借着闪电看清伤者的脸时,焦急的表情慢慢变为冷漠。

    本·琼斯——纽克里斯最臭名昭著的勒索犯。

    祖父也曾提到过这个人。在信中,他向孙女诉说过这人的所作所为,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而等沃克小姐真正来到纽克里斯、被对方多次用言语骚扰后,对这个人的印象更是差到极点。

    沃克小姐并不想救这样的人,可作为一个圣教徒,她信奉的教义不允许她见死不救。

    她想先去治安所找人帮忙,但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冷漠,本就恐慌到极点的本·琼斯见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以为自己这是要被抛弃了。

    “等等!”他赶紧叫住对方,捂着插在腹部的剪刀哭求道,“我想起你是谁了……奥尔德里奇警司家的‘小奥莉加’……我一直觉得你很眼熟,你小时候来看奥尔德里奇警司的时候我们还说过话啊!”

    沃克小姐只有在二十年前、父亲还没过世前来过几次怀特郡,对当时的记忆早就不完整,却没想到这个人渣居然还记得自己。

    见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本·琼斯以为自己有救了,立刻继续求救:“你救救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求求你……”

    得益于祖父当年在信中的描述,沃克小姐知道眼前这人不但是个可恶的勒索犯,更是个犯罪未遂的强女干犯。

    原本要救这样的人就让她感到恶心,别说他现在还在用所谓的“儿时情谊”求助,这让她恨不得在他脸上吐一口口水。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她立在雨中说道,“早在五年前你就该被送上绞刑架,多活五年应该感谢吾主垂怜!”

    她的话仿佛一句最终审判词,让本就处于恐慌中的本·琼斯崩溃了。

    “我做了什么?比我做过更多恶事的人都还好好活着呢,活得比我好得多……凭什么我就要去死!”

    他的声音被雷声盖过,可很神奇,沃克小姐听得一清二楚。

    “你以为你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你知道你每天接触的圣教徒们都有多龌龊吗?!”

    “铁匠铺的米歇尔太太……一个不知被多少人骑过的母狗,巴洛克街上现在还有不少人听说过她的花名!住在巴伯尔街的克利夫兰医生,他与他的妻子多么恩爱啊,但谁知道他曾经亲手毒杀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还有霍华德……那个该死的老女人,她和她那个不洁的弟弟一定会下地狱!哈哈,还有查尔斯那个伪君子,他早晚也会上绞刑架咳咳咳——”

    也许是感受到自己命不久矣t,穷途末路的恶徒开始口不择言,将镇上人的秘密都说了一遍。

    沃克小姐震惊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自己之前要做什么。

    “……最后是你……小姐,你大概也不知道,奥尔德里奇警司真正的死因吧?”勒索犯靠着墙笑出声,“因公殉职……那简直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你难道真以为是邮政系统的原因,才让死亡通知书迟了半年才寄到你家吗——”

    他的领子骤然勒紧,上半身被一股力道拽起。

    “你……说什么?”沃克小姐紧紧揪着他的领子,将人拉到近前,“说清楚,你都知道什么?!”

    “哦,现在你想知道了?不好意思,我不想说了!”

    本·琼斯往旁边吐了一口血水,咧嘴威胁道:“你立刻给我包扎,否则什么都别想知道……唔!”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腹部,沃克小姐的手已经握住那把一直没拔出来的剪刀。

    “说。”

    透过被雨水淋湿的镜片,沃克小姐一眨不眨盯着勒索犯惊慌的双眼,手上的力道加大,慢慢搅动着:“你不说,我现在就把它拔出来。”

    本·琼斯一开始还想继续挑衅说她不敢,可腹部传来的痛楚不是假的,他只能断断续续把自己所知的都说了出来。

    “我、我没有参与……”他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我当时、在……在监狱服刑……是沙利文,他当时跟奥尔德里奇警司一起冲进的火场……你去问……所有人都知道…………”

    沃克小姐听完真相后又惊又怒,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本·琼斯虽说出了真相,但还没来得及拿出真实的证据便因失血过多死亡……她必须从另一个方向寻找答案。

    一方面,她在本·琼斯身上留下似是而非的经文,想要看看沙利文警司的反应。

    这点她成功了。沙利文警司在看到尸体背后的刻字后,反应比看到尸体本身还大,连吩咐警员把尸体带回治安所的声音都在发抖。

    另一方面,如果奥尔德里奇警司真的死于他杀,那最该发现异样的就是当时的验尸官。

    于是在第二天下午,当沃克小姐帮霍华德太太整理生活用品时发现一把手|枪后,迫切想要确定祖父死因的她选择偷偷顺走那把枪。

    等到傍晚,他找借口离开教堂,来到克利夫兰医生的诊所。

    用医生的秘密换取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趁机掏出枪对准医生的脑袋,终于逼问出了杀死祖父的真凶——正是取代了祖父职位的沙利文。

    可沙利文警司并不是她能轻易接触到的人……她必须有人协助,克利夫兰医生就是个不错的对象。

    为了保证医生不会反水,她逼他写下一封坦白自己罪行的自白书,这才与医生商议起第二天的计划。

    鉴于沙利文警司刚刚不小心弄伤过自己,克利夫兰医生很快便想到了中毒症状与“破伤风”相似的番木o鼈堿。

    下毒的过程并不复杂。圣餐中的薄饼本就由她制作并分发,而番木o鼈堿虽有毒,但也是用于除寄生虫的药,教堂内的常用药柜里便存有一小瓶。

    但番木o鼈堿本身有苦味,且薄饼本身就很小,她下的剂量很有可能无法毒死沙利文警司。

    这时,医生的作用就出来了。

    只要沙利文警司一发作,他就会掏出假装是吗啡、实则为番木o鼈堿的药片——反正都是白色的片剂,在紧张的气氛下不会有人察觉到。

    于是,真正致命的毒药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送进沙利文警司的咽喉。

    而杀死克利夫兰医生的过程就更简单了。

    她在午餐中下了一点泻药,委屈了一下神父的肠胃。

    而她假装去四楼上厕所,实则脱了高跟鞋,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医生之前写下的“自白书”躲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

    趁霍华德太太刚下楼,她径直走下楼梯进入诊室,用“自白书”转移医生的注意力,一枪结束了他的性命。

    等克利夫兰太太等人跑上楼查询情况时,她早已光着脚跑回四楼,重新穿上高跟鞋,用力踏着楼梯的台阶下到二楼。

    按理说,一切都能说得通,如果遇到糊涂点的探长说不定便会就此结案。

    可偏偏庞纳治安所派来的巴顿警司并不是个草包。他对枪械十分了解,而并不了解马黎兵工厂规矩的沃克小姐并不知道那把枪上居然有专属的编号。

    这也导致查尔斯少校在看到手|枪后立刻产生误会,硬生生扛下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秘书室中,利昂娜静静听完沃克小姐的叙述,一时无言。

    多么可怕的行动力……只要在这期间有一点犹豫、耽误一点时间,她都不会顺利完成这一系列的谋杀,甚至有机会全身而退。

    可现在再讨论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利昂娜会赶在治安所前找到她,也不是为了当着她的面揭露她犯下的罪行,她的目的同样出于私心。

    “是这样的,沃克小姐。我知道你曾去过本·琼斯常住的旅馆,也许从他的房间拿走了一件东西。”她说道,“那东西有可能是非常重要的证物,我希望在治安所那些人找来前检查一下。”

    沃克小姐还是没有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

    她起身将书柜中一整排的书清空,将书柜靠墙的挡板掀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铁盒中的正是本·琼斯藏起的“宝物”:几张面额较大的纸钞,一颗布满划痕黄铜纽扣,一张印着半裸女人的传单,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张,以及一本与铁盒本身差不多大的笔记本。

    纸钞和传单没什么可看的,利昂娜觉得那黄铜纽扣有些眼熟,不禁捡起来看了看,发现上面的“划痕”其实是一幅小小的画。

    简练的线条组成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鸽子……如果排除掉某些群体给予它们的特别寓意,单单作为图案来说还挺可爱的。

    但这跟她想要的无关,利昂娜思索了一下,还是拿起其中最显眼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写满奇怪的代称或外号,后面还跟着一些不大不小的琐事,例如谁偷了谁家的鸡蛋,谁家的猫叼走了谁家的鸡却撒了谎,或是有人偷看邻居洗澡等等……是本·琼斯用来记录勒索信息的册子。

    利昂娜翻动着笔记本,突然,一张长方形的纸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她弯腰将其捡起来,却发现那是一张写好、却没来得及兑换的支票。

    按照时间看,支票早已过期。收款方是一个居住在“尤多里萨”,名为“乔治·欧尼尔”的人。

    不管是地名还是人名利昂娜都不熟悉,可等视线滑到支出方的名字时,她的瞳孔却因震惊而蓦然放大。

    谢恩·霍顿——正是帕克丝庄园曾经的男管家,也是官方档案中下毒谋杀怀特伯爵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