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爵
098
四月三十日,上午九点。利昂娜准时走出家门。
这次是特殊的正式场合,她不仅换上了仪式上要用的正装,连多年前便一直存放在帕克丝庄园的旧马车都紧急翻新后运了过来。
不过为了尽量低调,那辆有着上个时代装饰风格的华丽座驾正停在三条街外——玛格丽特公主在城中的私宅之一。
“你说,这辆马车是不是比父亲的年龄都大?”
准备上马车前,利昂娜一手抱着有着羽毛装饰的宽檐帽,一只手拍了拍马车的边缘,偏头询问波文。
波文当然不知道,他身边的梅太太却很清楚。
“具体我不知道,但据说您的父亲当年封爵时也是乘坐这辆马车前往圣奥古斯汀教堂……”老妇人仰望着马车上的装饰感慨一声,又很快板起脸,“是时候出发了,弗鲁门阁下。”
“…………”
“嗯,我知道。”
利昂娜将装饰夸张的帽子戴到头顶,握住把手,一步踏上马车。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随着太阳升起,原本还有些阴沉的天空慢慢放晴,金色的阳光落在伊森公园的草地上。
当代表着怀特伯爵的马车驶入公园,利昂娜远远便看到一座通体发光的建筑。
金太阳宫——这座几乎全部用玻璃拼合而成的建筑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越是靠近,利昂娜越有种靠近太阳的感觉,玻璃造成的反光让她不禁眯起眼。
很快,马车便到达了金太阳宫的门口。
波文从车夫的位置跳下,打开车门,将雇主扶下马车。
作为男仆他也只能送到这儿了。
封爵和授勋仪式都在金太阳宫举行,也只有授封者本人、王室成员及其侍卫能进入。
利昂娜朝他微微颔首,转过头,大步向宫殿的大门走去。
***
明天就是万国博览会开幕的日子,来自世界各地的展品全都已经搬入金太阳宫内部。
只待明天太阳初升,伊森公园的大门就会向所有持有票据的人敞开,成千上万的游客便会把这个巨大的展馆填满。
而今天,这座美丽的宫殿将只属于拥有特权的少数人。
在门口经过简单核查,利昂娜顺利进入金太阳宫的大厅。
大概是因为现在时间还早,仪式也没有开始,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话,话题也大多与这座华丽的展馆有关。
这也是今年的仪式会选在金太阳宫的原因之一——等仪式结束,授勋者会和王室成员们一起作为万博会的一批非正式游客率先观览展品。
现在国王陛下还没到,他们自然不能先一步到内部走动,只能在靠近门口的区域等待。
而其中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巨型水晶喷泉。
这座喷泉的高度目测有十几米高,如果加上那向上喷涌的水柱,大概能有二十米。
由小到大的莲花状水池组成最完美的形状,清澈的流水沿着水晶顺滑的边缘流淌而下,慢慢汇入最底部的池中。
流水的声音容易让人放松。
利昂娜一时都没去别的地方,只站在喷泉前看着流水发呆
“这真是个不错的休息区,不是吗?给我个毯子我都能直接睡着。”
身边的位置突然出现一片阴影,有人站到她的身边。
利昂娜从声音时便听出来人是谁,正是即将继承瑟莱斯特公爵爵位的吉尔斯·铂鲁。
“你来的真早,吉尔斯。”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公爵之子,看清对方今天的打扮时,顿时没忍住喷笑出声。
尽管t工业发展很快,但马黎王国在某些地方却意外重视传统。
尤其是类似国王加冕,或是封爵和授勋仪式这种正式场合,所要求穿着的正装要求与几百年前差不多。
几百年前人们的品位和现在区别很大,且穿起来十分不便。
后来虽进行了一些改革和减免,但有些标志性的东西还是被留下了。
比如吉尔斯·铂鲁,作为一位准公爵,他的正式着装包含一件绣金礼服,包裹着小腿的白色长筒袜,身披近于黑的深蓝色披风,披风前要挂一条由十二枚各色宝石组成的金链,披风后绣有家族徽章,宽檐帽上要装饰至少五种不同鸟类的鸟羽等等……
其他还好说,吉尔斯·铂鲁本人的长相倒也能撑得住这身夸张的装扮,就是帽子上的一撮孔雀羽毛太过别致,显得整个人格外花哨。
“嗯……其实除了装饰物有些沉都还好。”
对上对方谴责的目光,利昂娜轻咳一声,指向自己身上的那一堆装饰,试图缓解尴尬:“大家都一样,不要在意。”
吉尔斯·铂鲁颇有些嫉妒地看了眼小弗鲁门先生那堪称“单调”的帽子,闷闷道:“这时候我倒是希望自己当过兵了。你看那边,他们只需要穿军装就好,而我们却要穿得像一群要参加化装舞会的小丑……”
他的比喻让利昂娜再次笑开。
那边都是实打实靠自己的战绩和对王国的贡献授勋的人。对那些人来说,他们这种依靠先祖的“花瓶”可不就和小丑一样?
“这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笑过后利昂娜又板起脸警告道,“要是被人听到,传出去影响不好。”
“我知道你不会传出去才说的……”
吉尔斯正了正头顶的帽子,小声嘟囔道:“我就是讨厌这样的场合才会想要逃离马黎……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别人说这话,利昂娜可能会觉得是一种隐形的炫耀。
但吉尔斯·铂鲁不同,他用他的前半生证明了自己更喜欢风餐露宿的怪癖。
而且自由惯了的他也没有打理过家业。
会赚钱并不意味着会管理钱财。尽管他在投资方面的眼光还算不错,可瑟莱斯特公爵家庞大的家产大多都是不动产,其中牵扯到的合作方、甚至是雇员或仆人都能追寻到几十上百年前,管理起来格外麻烦……这点就算是他的好友埃斯蒙德也帮不了他。
为了学习这些,他这一年来掉的头发比之前十年加到一起还要多,简直是小时候上公学的那段噩梦再次重演……
“其实,偶尔出去一趟也没关系吧。”利昂娜建议道,“选好管理人员,你要做的只有监督,也并不需要一直待在领地。”
“不行,乔安娜年纪还小,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不,也不小了,再过六七年就要进入社交界了……天哪,社交界!”
准公爵崩溃地双手抱头:“进入社交界就要嫁人了……怎么会这样!我要怎么给她找丈夫?她身体那么弱,以后要是被欺负了可怎么办?”
利昂娜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让这位准公爵崩溃,尽管这大多都是他自己脑补过度的功劳。
再说这人自己都快三十了也没结婚,居然先操心起他那不到十岁的侄女,不管怎么听都有些好笑。
但利昂娜大概也能理解对方的心情。
吉尔斯·铂鲁随心所欲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即使后来被父亲“放逐”,他的兄长也在暗中照看他,没让他受过什么大委屈……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原本的生活,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并非过去的自己,他必须背负起父亲和兄长留下的责任。
这么看来,他们二人其实还有些相似。
只不过利昂娜是在找父兄之死的真相,而目前对吉尔斯最重要的则是照顾好兄长唯一一个孩子。
单身二十多年的人突然接手育儿工作,会手忙脚乱很正常。
可惜这方面利昂娜也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分享。
十岁的女孩子一般都会上女子学校。但利昂娜没上过女子学校,还没等以女性的身份进入社交界就穿上了男装,启蒙老师又是堪称“淑女噩梦”的阿梅希斯女侯爵……对一个普通贵族女孩来说,这样的经历实在没太大参考价值。
不过她小时候到底也到熟识的人家拜访过,起码知道其他十岁女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想,你的侄女之前应该请了家庭教师吧?”见吉尔斯颔首,她又继续问道,“你大概了解家庭教师的水平吗?”
“这个……能教一些基础的读写,钢琴弹得很好……”吉尔斯回忆了一下,实话实说道,“可乔安娜不喜欢弹琴,到现在也只会弹最基础的练习曲。”
沉吟片刻,利昂娜建议道:“按照她的年龄,这时候应该去上女子学校了。但你也说了她从小身体不好,那不如问问她对什么感兴趣,除了必学的文学和礼仪,可以单独为她请几位相关科目的家庭教师……”
利昂娜先跟他介绍了几种找家庭教师的方法,又笑道:“……至于进入社交界的事你也不用那么着急,六七年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就算你到时候还没结婚也该在圈子里结识不少人,请位关系熟识的夫人带她去几次舞会就好……”
这么说着,她又对准公爵眨眨眼:“实在不行,我还能把她介绍给大公主殿下,保证她之后不会在社交场合被欺负。”
在她一步步的引导下,原本的一团乱麻似乎慢慢被理清。
吉尔斯感觉心情豁然开朗,不禁握住利昂娜的手。
“听你这么说我感觉简单多了!”
激动之余,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神逐渐变得八卦起来。
“说到这,我之前一直没好意思问……”他扭捏一阵,这才小声问道,“你和玛格丽特殿下……是真的吗?”
“…………”
利昂娜能说什么?利昂娜只能保持礼貌的微笑。
吉尔斯·铂鲁定定看了她几秒,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了。”
利昂娜:…………
这是懂了什么?
但不等她再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穿着红制服的宪兵们快速进入会场,沿着铺设好的红毯站成两列。
不久后,两名王宫侍者打扮的人合力搬着一尊王座走上前,摆放到红毯尽头的平台正中央。
“铂鲁阁下,还有弗鲁门阁下……太好了,二位都在这里。”
一位侍者气喘吁吁地跑上前,躬身对两人比出邀请的手势:“仪式就要开始了,请尽快就位。”
***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代表王室的黄金马车从艾安萨宫出发,在清出的主干道上顺畅行驶着,于正午十二点前准时驶入伊森公园。
仪仗队早已准备好,在马车到达前便开始奏乐。
所有要参加仪式的人分两列站在会场两边,等待国王的马车到来。
不久后,黄金马车在场馆前的广场停下。身披纯黑长披风的国王走下马车,沿着红毯铺设的方向一路走向金太阳宫。
有点令大家惊讶的是,除了亚历克斯亲王,大公主玛格丽特殿下也在随行队伍里。
一袭黑裙的公主外披着与弟弟乌尔里克二世相似的黑底金边披风,推着亚历克斯亲王的轮椅,与国王的贴身侍卫一左一右分别站在国王两侧。
按照规矩来说这有些不合适。除了君主为女性的偶发情况,即使是王室的公主也没有参加封爵和授勋仪式的先例。
不过这规矩本身就是马黎王室自己定的,内阁管不着,而大公主殿下在贵族中的威望又很高,即使破例作为国王的副手站在旁边也无人指摘。
直到国王和王室成员走入金太阳宫的大门,两边的人才跟上。
利昂娜排在右边属于封爵队伍的第二位,仅次于吉尔斯·铂鲁的位置。
各方人员就位,仪式正式开始。
最先开始的封爵仪式,第一个被叫出名字的正是吉尔斯·铂鲁。
利昂娜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王座面前,双膝跪到事先准备好的丝绒软垫。
年轻的国王站起身,从王叔手中接过王权之剑,分别在吉尔斯的双肩上各拍一下——至此,一位新公爵便诞生了。
全程是多久呢?也许只有不到两分钟。
利昂娜看着吉尔斯站了起来,又从国王手中接过授封t文书,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似在交谈着什么。
可她什么都听不到……不光是他们,乐队的奏乐声,主教的念诵声都消失了。她仿佛突然身处于真空,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突然,她看到主持仪式的主教看向了她,双唇张开。
“利昂哈特·卢波希尔·弗鲁门——”
利昂娜不知道自己走上前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擡起腿,一步又一步,走到国王面前。
乌尔里克二世与她差不多高,但他此时站在高一截的台阶上,利昂娜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弗鲁门阁下?”
主教见她走到国王面前后却没有按照流程跪下,不禁在旁边小声提醒道:“弗鲁门阁下,请跪到垫子上。”
利昂娜恍然惊醒。
她扯起唇角,露出一个状似羞涩的笑,这才低头看向脚前的软垫。
双膝下跪……这是她没有对任何人做过的动作,一个十分陌生的动作……
随着身子慢慢放低,她感受到了某种令人不快的情感在内心发芽,并在双膝触及垫子上的瞬间破土而出。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仿佛被击碎了——也是在这一刻,利昂娜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么令人不快。
她摘下帽子低着头,很快,左右两肩就分别被剑刃拍了一下。
“我从鲁斯特公爵那里听说了你立下的功劳,你真是个能不断给人惊喜的人。”
利昂娜站起身时,年轻的国王已经从贴身侍卫那里接过文书,笑着递给她:“希望你在未来也能为王国做出更多贡献,怀特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