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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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一桩心事,海德小姐也露出些许释然的表情。
正好波文找到了姨母做好的饼干,梅太太又简单做了几个三明治,几人就这样围坐在壁炉边吃了一顿简单的下午茶。
闲聊中,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落到海德小姐来庞纳的原因。
“您是特地为了送这些才来庞纳城的吗?”利昂娜问道。
“不,我会来这边也是为了拜访一位朋友。”
海德小姐笑着摇摇头:“是我在女子学校的同学,她很快要结婚了,原本说好我要做她的伴娘……可惜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是做不了了,但还是要当面祝贺一下。”
“那您现在在庞纳是否有固定的住处?”
“有的。”海德小姐说道,“我在帕里诺斯港附近租了个房间,暂时会住在那里。”
庞纳城之所以能发展起来,并成为马黎王国的首都,除了悠久的历史外也少不了地理上的原因。
王国南部最主要的河流——莱姆河将整个城市分成南北两部分。
再湍急的河流,来到下游的平坦平原也会变得温和。
宽广的河道让这里拥有众多港口,便捷的交通也是这座城市能够崛起的原因之一。
帕里诺斯是庞纳城中规模较大的一个港口,位于莱姆河南岸。
就算现在铁路运输已经成为主流,但水运在港口城市中的地位依然很可观。
每天行驶在莱姆河上的运输船只不计其数,更别说在其中忙碌的工人了。
人员混杂的地方最容易出事。因此,港口从古至今都是“鱼龙混杂”的代名词。
在那里能租到便宜的房子,但同时也要提防治安差带来的后果。
海德小姐是一位成年女性,不是小乔安娜那种小姑娘,利昂娜相信她肯定知道其中的道理。
不过既然已经听到,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醒一句:“港口附近到底不太安全……我听说住在街对面的格林太太正在寻找新租客,如果您有这方面的意愿我可以去跟她谈,不管是长租还是短租都没有问题,还可以经常到这里跟梅太太说说话。”
“感谢您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海德小姐笑着婉拒道,“我已经付过一个月的房租,不好就这么毁约。而且房东是熟人介绍的,夫妻二人都很好,我们相处得也很融洽,您不需要太担心。”
“是可靠的熟人吗?”
“就是我那位即将结婚的朋友的未婚夫——芒福德先生,他是位贸易商。”海德小姐笑着解释道,“房东是他手下的一名员工,正好家里有一间闲置的空房间,我便租了下来。”
她这么说,利昂娜也不好再坚持。
“我尊重您的选择,海德小姐。只是请不要忘记,如果您遇到任何麻烦请随时跟我联系,我一定会尽自己的所能帮助您。”年轻的伯爵郑重道,“海德医生是我非常重要的恩人,我能平安活到现在少不了他高超的医术。t您是他唯一的亲属,保护您不受伤害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报答他的事了。”
“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叔父过去在信中就经常提到您和您父亲的慷慨,您并不欠他什么。”
听她这么说,海德小姐那张温和的脸上也难得露出几分严肃,一本正经地与对面的小绅士对视:“不过也请您放心,我是个惜命的人,如果真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我肯定会向外求助。”
一旦从叔父去世的情绪中走出,利昂娜也不得不承认,与艾丝苔尔·海德对话实在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利昂娜过去遇到过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有如玛格丽特公主和阿梅希斯女侯爵这种极端强势的女人;也有女教师贝尔和教堂秘书沃克小姐那种即使出身不高却不愿随波逐流的女性,可面前的海德小姐又与她们有所不同。
不管与谁对话,艾丝苔尔·海德都会直视对方的眼睛。
她有一双令人欢喜的明亮眼眸,认真说话的样子让人感到自己有被充分尊重。
很少有人能拒绝这份毫无保留般的坦率,利昂娜也不例外。只是短短十几分钟,她就喜欢上了这位温和又爽直的姑娘。
海德小姐家世代是开药店的。她的父亲,也就是海德医生的弟弟也是如此。
原本兄弟两人的计划是联手在家乡开一家诊所,可天有不测风云,所有的计划都在一场消耗病中化为泡影。
大概因为儿时就失去了父母,海德小姐从小就十分独立。
她劝说叔父不要浪费去伯爵府工作的好机会,自己选择去寄宿制的女子学校,做到尽量不给叔父添麻烦。
因为成绩优异、性格讨喜,女子学校的学监非常喜欢她,刚毕业就为她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与这个时代很多中产阶级的单身女性一样,海德小姐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女教师。
在马黎,女教师的职责一般是给五到十二岁的孩子启蒙。等孩子到了十到十二岁,家中有条件的男孩都会进入公学学习,女孩也会进入女子学校。
经过谈话利昂娜得知,海德小姐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已经为两个家庭、五个孩子做过启蒙教师,也算是位很有经验的女教师。
而事情也很巧,她前脚刚把最后一位学生送入公学,后脚就收到叔父去世的消息……
“这也不错,起码我不需要请假,也有充分的时间举行葬礼和收拾遗物。”
海德小姐这样说道:“否则我的心情难免会影响到学生,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可……你之后又要怎么办呢?”梅太太不免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未来感到担忧,“你是打算在庞纳找工作吗?”
“我是有这样的打算,但也不一定……我的上任雇主给我推荐了份薪资不错的工作,只是那个职位在威奥拉岛。如果去了那边,之后的几年我都不一定能回马黎本岛,所以我还在犹豫。”
海德小姐的脸上闪过一丝纠结:“我朋友的婚礼在下个月月初,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想我会先回一趟家乡。父亲留下的药店这些年一直在出租,最近那位租用店铺地先生似乎想要直接买下店铺,我还需要跟他谈谈价格问题……”
她对未来的计划十分明晰且有条理,是个不需要他人担心的姑娘。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大雨已经停了,太阳再次挣脱阴云冒出头。
而海德小姐身上的衣服也干透了,她适时向这里的主人提出告辞。
“既然您已经有计划,那我也只能祝愿您一切顺利。”
利昂娜看了眼窗外明亮的街道,起身相送:“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一定要告知我,弗鲁门家的大门永远欢迎您。”
***
海德小姐最终还是没能拒绝年轻伯爵的好意,留下自己的暂住地址后乘坐马车离开。
她刚走,利昂娜和波文就迫不及待地翻开桌上的笔记。
尽管已经失去行医执照,但作为一名前医生,另一位医生留下的行医笔记对波文来说依然是一个了不得的宝藏。
他甚至比雇主还早一步找到第一本,没几秒就看入神了。
利昂娜则与他相反,她更在意特定时间点上发生的事,她与利昂出生前写就的笔记她并不关心。
按照封皮上的日期标注找到对应的时间,翻开,视线在密密麻麻的字母中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认真阅读海德医生的笔记后利昂娜才明白,为什么他会想把这些留给自己了。
其中不但有他对医学期刊的内容总结和自我观点,还有顺手写下的、类似日记的日常记录,最多的是他为病人诊疗时的记录。
而在他成为怀特伯爵府的家庭医生到被利昂娜辞退,这足足十三年里,他基本只有一个病人——利昂娜的兄长,真正的“利昂哈特·弗鲁门”。
这里有最详细的、有关利昂的所有病情记录,最后的记录甚至在他和父亲中毒去世的前一周。
上面明确写着利昂“心跳正常,可以正常走动”,后面还有一团被涂抹掉的信息。
利昂娜知道,那段被涂抹掉的应该是利昂当时真正的状态,但在海德医生开始怀疑她后被他自己涂掉了。
因为那年的狩猎季利昂娜可是顶着兄长的名声在外大出风头。当时狩猎场中所有人都看到“怀特伯爵的继承人”身体大好,并纵马在猎场狂奔的样子。
如果这些笔记落到有心人手里,绝对会引来了不得的麻烦。
海德医生想要帮她保守秘密,又不舍得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毁掉,只能选择这样折中的方式。
也许是怕抹除太多反而容易引人怀疑,也或许是已经病重到有心无力,有很多地方被遗漏或是没有完全涂干净。
纵使这样有些对不起海德医生和海德小姐,利昂娜也不得不取来钢笔,将所有会引起怀疑的病情描述涂黑。
但这样的动作并不好受。
随着有关利昂的句子被墨水一点点抹去,利昂娜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有种强烈的、近似于在抹杀兄长的错觉……
啪——
波文被清脆的声音惊醒,循声朝她的方向看去:“您怎么了?”
“……没什么。”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无法继续下去了。
把拍在桌上的笔扔进墨水瓶,她干脆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医生的笔记。
随着页数的翻动,看着一条条有关兄长的病情记录,利昂娜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利昂哈特最开始的病是从母体中带出的弱症,经常感冒发烧,从出生起就隔三差五地生病。
从他们还是婴儿时父亲便请过很多医生,但在用过其中一名医生开过的药,利昂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虚弱后,怀特伯爵便不敢再随便给他吃药了。
海德医生之所以会被伯爵选中,其中之一的原因是他主张能不用药就不用药,干净的空气、合理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是最好的药方。
在他的帮助下,利昂的身体虽然始终没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但的确比儿时强壮不少。起码不再需要轮椅,平时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正常行走……
笔记的时间来到三年前的六月,利昂娜突然被其中一条记录吸引目光。
【1118年6月14日,多云。】
【日常检查一切正常。力量稍有提升,可以适当增加每天的锻炼时间。】
【临走前霍顿问我先天性心脏病吃什么药才能好。】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我说目前还没有能根治心脏病的药物,而且心脏病也有很多种情况,只能根据个人情况注意平时的运动量防止发作,他似乎有些失落……】
之后便是一些期刊上有关治疗心脏病的方法和他自己的想法……但利昂娜已经不再关心后面的内容了。
她拍了下波文的手臂,在对方诧异看过来时激动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去尤多里萨寻找‘乔治·欧尼尔’的信息时,那些邻居是怎么描述他的病情吗?”
波文愣了愣,回想一番才道:“好像是天生的弱症,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一激动或是劳累就会心口疼……应该是有心脏病吧?”
“那就对上了!”
利昂娜把那页笔记亮到他面前:“霍顿可没有心脏病……这个问题是帮‘乔治·欧尼尔’问的!”
***
艾丝苔尔·海德回到租住的房子时还不到下午五点,正好是房东太太准备晚餐的时候。
海德小姐与房东一家人相处不错,见房东家的孩子开始在摇篮里哭t闹,房东太太满手面粉不知所措,立刻上前检查了一下,果然是尿布湿了。
快速帮小家伙换上新的,她又从水缸里打出一桶水洗净尿布,这才回到厨房。
“真是麻烦你了,海德小姐……”房东太太明显松下一口气,一边揉面一边跟她闲聊,“今天下午的雨下得真大,我还担心你没带伞该怎么办呢……对了,你见到你要拜访的人了吗?”
“见到了,一切都很顺利。”
海德小姐洗净手后拿出梅太太强塞给她的饼干,找了个碟子放好:“这是那家人送的。我已经吃过了,你和肯德尔先生也尝尝看。”
房东太太:“哎呀,你真是太客气了……”
两个女人年纪相仿,聊起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有海德小姐帮忙看孩子,房东太太很快做好了晚饭,按时端上了餐桌。
只是今天男主人回家的时间有些迟,等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房东太太不好意思让房客跟着一起等,两人便先用了晚餐,海德小姐上楼休息,房东太太坐在烛火边一边做针线一边等丈夫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房东太太几乎要睡过去时,这个家的男主人终于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房东太太给丈夫倒了杯水,关心道,“这都十点多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开始担心了……”
“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遇到了什么!”
她的丈夫肯德尔先生一口喝完杯中的水,沉沉吐出一口气:“今天在靠岸的时候螺旋桨突然不动了,可能是卷进了什么东西,我就赶紧让人去检查,结果你猜是什么?是个人!一具尸体直接把螺旋桨卡住了!”
“什……圣母在上!这太可怕了!”
“是啊,那个下水打捞的家伙被吓得差点溺水!”
“那……那查出那人是谁了吗?”
“什么人?”
“那个卷进螺旋桨的人啊。”
“那怎么可能查得出来?”男主人笑了声,“治安所的人来了后说是不知道被泡了多久的尸体,而且还被卷进螺旋桨里,早就看不出模样了,只能勉强认出是个女人。”
“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放心吧,治安所的人说大概率是失足落水或自杀,这种事又不罕见。”
男人安慰了声妻子,又大大咧咧地嚷道:“别说这些了,安妮。赶紧给我点吃的,我都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