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贺之酒,死亡之蛇
119
房东太太的故事是个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故事。
她的父母都是在庞纳城工作的工人,家中有三个孩子。
父亲做码头工人,可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每周能带回来的薪水实在有限,无法满足家中的开销。
迫不得已,母亲也只能在家中的孩子能够自理后进入纺织厂工作。
得力于马黎王国二十年前的教育改革,即使是工人的孩子,只要信仰马黎国教,便能在教会学校接受最基本的教育。
虽然教会学校都是依靠教会本身和各界慈善机构运作,不会收取学生的学费,可学校本身教的东西也很有限。
有些学校甚至没有职业的老师,只是大孩子带小孩子,让这些人勉强认字罢了。
但仅仅是这些,也让很多人感恩戴德。
孩子放到学校,家中不需要留下一人看管照顾他们,多一个人出去工作就多一份收入。
这还是家中比较好的情况,要是家境再差一点,六七岁的孩子也要在街上讨生活……这听上去心酸,却是大部分庞纳居民的常态。
当然,教会学校也不是全日制托儿所。课程只有半天,一般在下午一两点便放学了。
父母和兄长都要在晚上工后才会回家,晚饭的重任自然落到了会提前回家的姐妹两人身上。
在房东太太的记忆中,她五六岁时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小小年纪手上就出现了冻疮。
可即使是这样,那也是房东太太——安妮·肯德尔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肯德尔太太家的第一场悲剧在她十岁那年发生的。
她的哥哥当时已经十四岁,早就开始跟着母亲到纺织厂做工。
可因为一次操作失误,兄长的手臂被卷进了机器,没能等到医生赶到就丢了性命。
当一样东西足够多时,人们似乎总会开始遗忘或低估其真正的价值——即使那是人类自己的性命也不例外。
在因工业化变得愈加拥挤的城市里,劳动力就跟机械上的螺丝钉一样,是最容易被替代、也是最廉价的东西。
一颗螺丝钉生锈或者坏掉,还需要补偿它吗?当然不会,只要再换一个新的就好。
为了不被替代掉,失去孩子的父母甚至无法得到足够的假期,匆匆埋葬了儿子后又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
可人类又并非真正的机械,失去孩子的痛苦又岂是一两天能够化解?
以此为诱因,一系列的悲剧开始接连降临在这个家庭。
两个月后,父亲因为精神恍惚,在搬运货物时被箱子砸中脑袋,当场死亡。
母亲实在经受不住儿子和丈夫接连离世的打击,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很快便垮了下来。
为了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儿,她也努力想要恢复健康,可命运没有给予这个贫困的家庭更多怜悯。
最终,母亲在父亲离世后的第二年便撒手人寰,这个家仅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彻底分崩离析。
因为没有钱租赁房屋,她们被赶出了房子,姐姐开始带着妹妹在街头讨生活。
两个没有监护人的女孩流落街头,她们的结局几乎从被赶出租屋时便注定了。
即使是光鲜亮丽的庞纳城也有太阳无法照到的阴影。
暗巷中的人贩子不会放走送到嘴边的肥肉,这对可怜的姐妹还没等到为肚子的事发愁就被数双眼睛盯上。
姐姐将妹妹藏到t了垃圾桶里,以自身为诱饵引开追来的人。
妹妹即使听到深巷中传来尖叫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被老鼠咬到手指才逃出来。
垃圾桶里突然跳出个人,可把路过这里的人吓了一跳。
而这个人,就是六天前发现被杀死在自己租屋的妓|女凯瑟琳·尼尔。
也许是出于怜悯,或者其他未知的原因,凯瑟琳把这个女孩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并给了她一块面包。
房东太太,也就是如今的肯德尔太太,便在那时彻底走上了另一条路。
凯瑟琳告诉她,夜间的庞纳城充满了危险的野兽,同时也暗藏无数机遇。
她教她如何挑选隐藏在人群中的“客人”,如何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吸引“客人”的注意……只要捞到一个,她就有钱填饱肚子。
房东太太一开始当然是抵触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求职被一家家工厂拒绝,强烈的饥饿感化为铁锤,开始敲击着名为道德的墙壁。
在挨饿的第三天,重锤终于敲碎了薄墙,女孩也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第一位“客人”……
海德小姐听她抽泣着说完自己的过往,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如此关注那场凶杀案了。
那位死去的妓|女凯瑟琳……海德小姐无法评判她的善恶,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一定是对房东太太十分重要的人,会额外关注也是理所应当。
而前些天,房东夫妻那起争吵似乎也有了答案……
注视着房东太太脸上那还没完全消下去的红肿,海德小姐沉默着再次倒好一杯热茶,替换掉对方手中凉掉的杯子。
“所以,您之前与肯德尔先生吵架……”
“…………”
“他之前……不知道这件事……”房东太太紧紧握着手中的杯子,断断续续道,“他……他是父亲曾经的工友,之前来过家里……后来他在街上认出我的时候,我只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剧院附近做卖花女,他不知道我的过往……可这次……这次…………”
她的手再次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海德小姐赶紧伸手捂住那双手的手背。
“没关系的,肯德尔太太。您不用勉强自己说下去。”
房东太太擡起头,正好对上海德小姐关切的眼神,眼泪再次不争气地落下。
“谢谢……真的谢谢……”她感受着手背和手心同时传递来的热度,低声不断重复道,“谢谢您能听我说这些……”
听着她不断的道谢声,海德小姐心中却有苦涩慢慢蔓延开来。
越是了解房东太太的遭遇,她越是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说得好听点,她是一位中产阶级的小姐。可说难听些,她只是一个失去所有亲族的孤女。
身边没有能完全信任的人不说,手中的遗产也并没有丰盈到能够长期接济他人的程度。
房东太太只与她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她可以出于怜悯给予对方一些金钱上的帮助,但更多的……她也给不出什么了。
而且这些金钱上的帮助也只是杯水车薪,对房东太太来说没有办法起到实际上的改变。
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好人家的太太们绝对不会雇用一个妓|女做女仆,工厂挑女工也有自己的标准。只要曾经踏上过那条路,想要回头就变得难如登天。
房东太太一旦被丈夫抛弃,对方说出她的过去,那她还是会再次回到过去的轨道上。
而真是好巧不巧,现在正好有一个到处猎杀妓|女的变态杀人狂活跃在庞纳城中……海德小姐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在报纸上看到那封信的内容后会如此崩溃。
“您先不要怎么悲观。我看肯德尔先生也并不是那么心狠的人,更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孩子……”
思来想去,海德小姐还是做不到完全不管闲事,补充道:“如果肯德尔先生执意要赶您走……我能做的也只有给您找个临时落脚处。至于其他,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圣母在上……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房东太太看着海德小姐,手指不停在胸前划出祈祷的手势,“愿吾主保佑您,愿吾主保佑您……”
有海德小姐在旁边劝说,房东太太总算有了一些安全感。恢复精神后便开始卖力做起家务。
海德小姐也帮她打扫起卫生,即使房东太太多次阻拦,她还是笑着推开对方想要抢走抹布的手。
“我家也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人家,从来没请过女仆,这些活我都做惯了。”她温和道,“看着房子在自己手下慢慢变干净也会让我心情舒畅。”
她这么说,房东太太也不好再阻拦。
两人一边做家务一边闲聊着,单调的打扫工作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现在想来还有些好笑,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知道了那场凶案的什么线索却不方便说,这才那么惊慌……”
等待对方的状态渐入佳境后,海德小姐擦着柜子,状似不经意地试探道:“不过话说回来,您与那位凯瑟琳女士之后再没有其他联系了吗?”
房东太太拖地的手颤了下,但很快恢复正常。
“没有……我结婚后就没再见过她……”她低着头道,“您也知道,我现在……要是再去那条街,一旦被人认出来就糟糕了……”
海德小姐闻言,却是转过头看向那道正在拖地的背影。
既然这么害怕丈夫知道这个秘密,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过去,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熟人的死就把过去全盘向丈夫道出了呢?
是凯瑟琳的死给她的冲击太大,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说了错话……还是说,她还隐瞒了些什么?
尽管心中还有疑问,但海德小姐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并不喜欢对他人的秘密刨根问底。房东太太既然不想说,自己也不好多问。
于是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慢慢聊到照顾孩子的经验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晚饭时间。
房东太太早早做好了晚饭,忐忑地等着丈夫回来。
海德小姐不希望女人被打的场景再次出现,于是吃完晚饭后她没有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拿了一本书下楼,坐在客厅地沙发等候。
与前几天不同,今天的肯德尔先生没有让自己的太太久等,不到八点就回了家。
他一进屋,海德小姐就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同。
男人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进门见到妻子后不见任何怒容,反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亲爱的安妮!”他大着舌头说道,“我亲爱的妻子,快帮我盛碗汤,我在门口都闻到香味了!”
“你……你喝醉了?”房东太太撑住丈夫的身体,红着脸小声道,“别这样……海德小姐还在这里呢……”
“哦、哦……”
肯德尔先生像是这才看到大厅还有个人,赶紧放开妻子,顺手将门关上:“失礼了……”
他此时脸颊通红,身形也有些不稳,任谁都能看出他这是喝了不少酒。
海德小姐即使有再多话也不好对着一个酒鬼说。但她还是有些警惕对方会突然发酒疯,只看着房东太太将丈夫扶到椅子上坐好,却还没有回房间的意思。
有外人在,房东肯德尔先生也没有再说什么肉麻的话。
但他似乎早就遗忘了之前与妻子间的不愉快,还开心地向租客打了声招呼:“晚上好,海德小姐。”
“晚上好……”海德小姐观察着他的神态,确定他现在心情很好,这才小心问道,“……您看起来很高兴,肯德尔先生。是遇到了有什么好事吗?”
“哈哈哈,确实有个好消息!”
肯德尔先生大笑着说道:“芒福德先生已经决定了参与新航线的人选,我中选了!”
“真、真的!”好消息和丈夫现在的态度冲淡了房东太太的恐惧,跟着一起高兴道,“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夫妻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和谐。
如果不是海德小姐知道,房东太太刚用遮瑕粉遮掩了脸颊上的红痕,她都要以为之前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也多亏了您,海德小姐!”肯德尔先生站起身走向柜子,“请您务必跟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不等海德小姐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分别倒入三只杯子。
“不,我的酒量很差……”海德小姐尝试推拒。
“就一杯,这是度数很低的果酒。您闻闻,都没有什么酒味。”肯德尔先生劝道,“从明天开始我又要忙出海的事,早出晚归的,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后一t次见面了……”
海德小姐又推拒了两次还是不成,又接收到房东太太乞求的目光,只好接过酒杯,与两人碰杯后喝了一口。
肯德尔先生看来是真的很高兴。接连喝了两杯后又去闹摇篮里的孩子,偏要给孩子也喂点,被惊慌的妻子拦下才作罢。
可这还没完,他似乎是酒劲又上来了,抱住妻子就吻了起来。
无论如何,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了……而且看肯德尔先生现在的样子,起码今天应该不会出现她担心的事。
海德小姐匆匆放下酒杯,连招呼也来不及打就快步上楼,直到关上自己的房门才松了口气。
现在外面已经天黑,她摸黑取出火柴,擦亮后点燃油灯。
油灯将整个房间照亮。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封放在木桌上的信。
海德小姐盯着那封信沉默半晌,还是觉得这件事中有什么不对劲。
可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试图整理思绪时,脑子却像是变成了正在被搅拌的奶油,又难受又困倦,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
她以为是酒精的缘故,坐下来缓一下就好了,却没想到越是思考越是疲惫。
撑着脑袋的手臂开始倾斜,最后慢慢趴到了书桌上,竟是就以这样的姿势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当油灯都快要燃尽时,房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响了。
一人无声无息地踏进房间,手中握着一把锤子,慢慢接近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女人。
就当锤子高高举起时,那人的动作忽地顿住。
锤子忽地转了个方向,锤柄轻轻按住女人手下的信封,向外移了下,让盖在上面的火漆印完整展现出来……
“…………该死!”
那声音低骂了声什么,最后就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
第二天,海德小姐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她擡起头,不但感觉头格外沉重,因为一晚上都是坐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
自己昨晚居然直接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真是奇怪,她的酒量再怎么差也不该差到这种地步……
她迷迷糊糊这么想着,只觉得嗓子格外干涩,非常想喝水。
外面还在下雨,天也阴沉沉的,根本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时间。
但鉴于楼下还没传出房东太太的做饭声,应该还很早吧……
也多亏在椅子上睡着,海德小姐现在也不需要换衣服,直接就这样走出房门,把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楼梯。
走到一楼时,她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趴在餐桌上。
“早上好,肯德……”
打招呼的话还没说完,海德小姐就被眼前一幕惊在原地。
房东太太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侧趴在餐桌上,仿若还沉浸在美梦中。
而在她的脸侧,一条蜿蜒的暗红血迹仿若预言死亡的黑蛇,沿着额头划过脸颊,最后流淌进她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