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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吉尔斯会真切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的很大。
同样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由治安所那位总警司说出来,和从小弗鲁门先生嘴里说出来,给他的感觉简直天差地别。
吉尔斯从小到大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他的“直觉”也从未出过错。
那位总警司说出的话虽然也是在安抚他的情绪,并保证一定会尽快抓住凶犯,可他就是听出了那隐藏在恭维下的不耐和试图推卸责任的狡猾。
这样的人吉尔斯实在见过太多。
他出生在公爵之家,出生起就拥有的贵族身份让他几乎没见过敢在表面冒犯他的人,可与生俱来的直觉让他可以敏锐感受到他人对自己的真实态度。
他的兄长发现后大为夸赞,认为这是吾主给予他的礼物。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份“礼物”会给还年幼的弟弟带来怎样的痛苦。
吉尔斯从小便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
他能听出母亲柔声的安慰下掩盖着不耐,也能听出父亲大声说话时总是带着心虚,姐姐们看似开心的表情中始终混杂着悲伤……可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当他指出他们真实的心情后只会得到刺耳的训斥。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越是长大,他眼中的世界愈加虚伪。
就连兄长都开始劝说他,告诉他这就是现实的规则,想要平稳地生活下去就要遵守。
吉尔斯曾经做过妥协,在进入公学后从没有主动招惹过麻烦,却也没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那些负面的情绪并不会因为沉默而消失,只是一直挤压在心中。
终于,在他长到十八岁,即将从公学毕业时,长久积攒在心底的情绪陡然爆发。
他拒绝了父亲为他规划好的前程,毅然决然地收拾出一包简单的行李,只身离开马黎。
后来家族为了面子,给他找的理由是去旧大陆游历,顺便拜访那边的亲戚。可只有瑟莱斯特公爵家内部才知道,这只是一次单纯的离家出走。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吉尔斯很快就喜欢上了那种自由的感觉,回家的次数和待在家的时间都开始慢慢减少。
他随心所欲的作风让他的父t亲恼火,父子二人的矛盾开始升级。
只有兄长……也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因为真心羡慕他现在的状态,一直背着父亲支持他。
兄长的妻子,他的嫂子也知道这些,却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很欣赏小叔这种勇于抗争的精神。连带着兄长家中的孩子都没有受老公爵的影响,与吉尔斯的关系都很亲近。
在见过太多虚伪的面皮后,一份真诚带来的温暖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
吉尔斯知道自己很难像其他人那样,到了年龄后便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娶妻生子过日子……还好现在马黎国内的大龄单身汉也不少,他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把兄长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他们不单有最亲近的血缘,更是对彼此无所保留的家人。
以后等他老了,他也可以坐在壁炉旁,为他们的孩子讲有关世界各地的故事……
可一切对未来的设想都在兄长一家去世后改变了。
在得知兄长意外染病去世后,吉尔斯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
等他匆匆忙忙回到家,不但是兄长一家,连见面就会与自己吵嘴的父亲也躺进冰冷的棺材……
只剩下一个侄女,他的小乔安娜,他兄长和嫂子仅剩下的血脉,他曾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可他没能做到……
乔安娜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出了意外,意识到这点的吉尔斯既自责又恐慌。
他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余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今天出门,为什么要进这家酒店……愧疚感如潮水般淹没他,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在乔安娜被找到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完全失去她了。
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过去后,他从侄女口中得知了其被拐走的真正原因。
治安所抓错了人——所有人以为的那个被火车撞死的杀人犯并不是真正的“莱姆河屠夫”。
真正的“屠夫”是掳走乔安娜的人。
因为乔安娜看到了他的正脸,她认出了他,所以对方想要灭口。
得知真相后的吉尔斯根本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
而在看出治安所总警司那推诿责任的态度后,他的愤怒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
好在那个帮利昂娜传信的警员及时赶到,否则吉尔斯也无法保证自己是否会在刚刚跟治安所彻底撕破脸皮。
而利昂哈特·弗鲁门……是个给人感觉很特别的人。
这位只有十八岁的青年在大多数时候非常圆滑,虚伪的笑容仿若面具般画在脸上,原本应该是吉尔斯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却意外不让人讨厌。
也许是因为他卓越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虽然平时很嬉皮笑脸,但在重要的事上总会认真对待,让人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信任。
就像此刻,那双烟灰色的眼眸再次毫无保留地看向他,说出誓言的声音严肃郑重,慢慢安抚下吉尔斯那颗充满烦躁的心。
他用力揉了下太阳穴,向另一边挥挥手,让跟着自己来的其余二人都叫到面前。
“之前也跟你说过,我打算带乔安娜来观看游行。但我之前不知道人会这么多,附近的餐馆和酒店的位置都预约满了,我们只能在街上观看。”吉尔斯·铂鲁冷着脸,指向那个让利昂娜感到眼生的陌生男人,“然后他,马隆医生出现了。他说他有个朋友在赖加酒店订了个座位。而那个‘朋友’——杰瑞·芒福德,就是后来掳走并袭击了乔安娜的家伙。因为当时乔安娜认出了他,他才是那天袭击了那个交际花的‘莱姆河屠夫’!”
吉尔斯的叙述非常简洁明了,或者说过于简洁了,弄得站在旁边的马隆医生非常尴尬。
见公爵大人别说介绍自己,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医生只能轻咳一声,主动上前自我介绍。
“丹尼尔·马隆。很高兴认识您,伯爵阁下。”
利昂娜之前得到的消息是“有人趁赖加酒店内起火拐走了瑟莱斯特公爵家的小姐,并差点杀了她”,却不知道行凶者的目的原来是这个……这也怪不得吉尔斯会对治安所的怨恨这么大。
大概了解其中的关系,在看向这位“屠夫之友”时,利昂娜的表情便有些微妙了。
“……我也是,马隆医生。”
利昂娜最后还是与医生握了下手,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视线很快落到第三人身上,表情变得有些无奈:“至于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波文回了雇主一个同样无奈的眼神,上前耳语道:“救了铂鲁小姐的是海德小姐。当时我们都站在街边等待游行,结果赖加酒店出事了,好多人跑了出来。小艾莉说里面有个人是她母亲失踪前接待的最后一个……客人,但海德小姐认出那人是她朋友的未婚夫……”
利昂娜听着他的讲述,都不免在心中感慨这一系列奇妙的巧合。
倘若不是小乔安娜偶然在那天打开了窗户,便不会目击到试图行凶的杰瑞·芒福德,也许“莱姆河屠夫”的案子还会继续。
同样,如果杰瑞·芒福德懂得及时收手,没有在街上与小艾莉的母亲走在一起,那现在小乔安娜估计已经凶多吉少了……
至于马隆医生……在小弗鲁门先生带着审视的目光扫来时,他便把自己所知的全都交代了出来。
按照他的说法,交际花索菲亚遇袭的那天,也就是5月21日,他确实准备在家举办一场沙龙。
他的邻居兼好友,杰瑞·芒福德在开始前说起最近讨论度很高的“巴洛克街凶杀案”。
正好,那天的报纸上报道了一个名为“S小姐”的目击者,据说她知道很多治安所没有向外公布的细节。
马隆医生是个喜欢追逐新奇事物的年轻人,本身就对这桩猎奇的案子感兴趣,在听到芒福德肯定地说“S小姐”就是白玫瑰公馆的“索菲亚”时,他便立刻起了邀请对方来家里的念头……
“我说得都是真的!而且我只是派家中的男仆去了巴洛克街,我一直在家里没有出去。”马隆医生白着脸,有些慌张地解释道,“下午三四点已经有几位朋友提前到了,我作为主人肯定不会出门,他们都能为我做证!”
利昂娜对这样的说辞不置可否,只让医生说出那几位可以证明他始终没离开家的朋友,将这些人的姓名和常住地址一一记下,准备等会儿交给巴顿警司去核实。
之前未结案时,最困扰治安所的一点就是交际花索菲亚遇袭和“巴洛克街凶杀案”到底有没有关系。
交际花索菲亚确实有可能是“巴洛克街凶杀案”的目击证人。
但谁也不知道妓|女凯瑟琳是被那个最后的嫖客杀死,还是在嫖客走后被其他人闯入杀死,一切其实都没有切实的证据。
而交际花索菲亚被袭击就更耐人寻味了。
很多人认为她是因为真的看到了杀人犯才会被灭口,但经过治安所的反复问询,不管是巴洛克街还是后来的遇袭,索菲亚确实都没能看清嫌疑人的长相。
况且她遇袭的流程也很有巧合性。
如果真的是“巴洛克街凶杀案”的凶手想要灭口,他怎么会知道索菲亚会在那个时间点路过那条街?如果他不知道,那又如何能利用流浪儿来引走车夫,实施之后的计划呢?
如今,马隆医生的证词给出了一个更加合理的解释。
如果他的话的被证实是真的,那知道索菲亚当天行程的杰瑞·芒福德是“巴洛克街凶杀案”的嫌疑人就更有可能了。
要是按照这条线继续扯下去,之前被认作是连杀两名妓|女,又杀了妻子和儿子后被火车撞死的肯德尔先生是否真的是“莱姆河屠夫”就存疑了。
毕竟当时确实在他的包里找到疑似两位遇害妓|女的头发,那也是治安所判断他是“莱姆河屠夫”的重要证据之一。
可如果真凶不是他,那按照总警司之前的推论,凶手熟悉庞纳城中的港口和码头,并经常在这些地方活动……作为肯德尔先生的上司,杰瑞·芒福德也完全符合这些特征。
综上所述,杰瑞·芒福德才是“莱姆河屠夫”的概率已经非常高了。
巴顿警司在听完利昂娜的推论后感觉后背有些发凉:“真的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吗……其实之前总警司说是一个人时我还有所怀疑,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一t个月连续杀这么多人……如果包括那个被火车撞死的肯德尔,还有那个女孩的母亲……可怜的孩子,这么看她的母亲估计是凶多吉少了,那个恶魔足足杀了六个人啊!”
利昂娜沉吟片刻,纠正道:“不一定,也许是七个?”
“什么?”
“艾莉,就是那个跑到我家求助的女孩,她说她在5月1日晚上目睹了一起凶杀案。我按照她提供的线索在地图上看了下,地点应该在琼特尔港。”利昂娜的声音平稳而冷静,“我记得这是你的管辖范围吧,巴顿警司?”
对上她的眼神,巴顿警司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再次低下头。
“是……”
他闭闭眼,艰难应道:“而且很巧合,5月5日傍晚我们接到了琼特尔港那边的报案,有一具女尸被卷进了船只的螺旋桨里……”
利昂娜:“你有所怀疑,但是你没有行动。”
“我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5月27日了。我上报给了总警司,他认为确实应该调查,但要在合适的时间……”巴顿警司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平复下胸口翻涌的情绪,“说到底这件事里我也有疏忽。等这桩案子了结,我会将所有事总结向上汇报。”
利昂娜看着他紧绷着的脸以及脸颊上冒出的胡茬,不由沉沉吐出口气。
从治安所的角度看,她其实能理解那位总警司作出决定的原因。
万博会让庞纳城中的人口骤然增加,不管是警员还是治安官,在整个五月都疲惫到了极点。
本来白天就很忙了,可为了入教仪式能够顺利进行,治安所的人还要全程跟随5月28日到30日的彩排,很多警员的身体都快支撑不住了。
而且小艾莉目睹的那场凶案发生在一个月前,还是在码头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就算当时有什么线索现在估计也不剩什么了。
从这样的角度斟酌,如其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注定不会有什么进展的调查上,还不如让手下的全部精神集中在仪式彩排上。
况且按照小艾莉的描述,那也是个死了都没有人会为她报案的妓|女,而王国未来王后的入教仪式和游行可是关系整个王国的声誉,孰轻孰重简直是一目了然。
真是……一番合情合理的安排。
利昂娜半垂着头,有些讽刺地擡了下嘴角。
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完毕,也只剩下一个问题——一切的始作俑者,杰瑞·芒福德究竟躲到了哪里?
“既然你是他的邻居,那对‘杰瑞·芒福德’本人应该有一定了解吧?”利昂娜笑着看向马隆医生,“说吧,他常去的地方以及公司的地址……只要是他有可能去的地方、只要你能想到的,全都说出来。”
***
与此同时,众人口中的交点正在庞纳的暗巷中穿梭着。
趁着有关自己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开,杰瑞·芒福德在逃跑后立刻做出了最理智的决定。
这附近正好有自家贸易公司的仓库,他作为老板想要进入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进入仓库后他立刻从保安休息室中偷走一套衣服,又把自己的衣服塞到一个货箱里,这才悄悄从后门溜走。
此时的芒福德头戴一顶灰色的羊毛鸭舌帽,用于遮住他头部的伤口,充满褶皱和污渍的黑色大衣罩在外面,下身则是一条有些短却肥的工装裤。
全身的衣服都不太合身,却在劳工中非常常见。
芒福德现在的目的是尽快离开庞纳城,可逃跑也需要资金。
因为手上没有太多现钱,他最先的想法是趁着通缉还没传开,用支票提取一些现金。
但等他来到距离最近的银行时,正好看到一队蓝制服的警员快速进入银行,这让他彻底打消了去取钱的念头。
没有现金,他的逃亡之路会变得十分艰难。
虽然身上还有怀表、宝石袖扣之类的小物件可以典当,但以他现在的打扮拿出那些只会引人怀疑……
思来想去,最佳选择便是用身上的零钱买一段距离不太远的火车票。
怀抱着这种心思,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距离最近的火车站,查看好发车时间表,立刻走到队伍中排队买票。
而就在队伍快排到他时,一名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地来到售票处。
芒福德看着那人与售票员耳语几句后,售票员立刻点头站起身,他当即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正在排队的人都注意了!请大家在购票时摘下帽子,戴手套的人请摘下左手手套,以便工作人员检查!”
此话一出,很多人都纷纷议论起来。
“凭什么啊!”
有人率先不服喊道:“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检查?”
“据可靠消息,有一名穷凶极恶的逃犯流窜到庞纳城中,很有可能会乘坐火车逃走,现在开始所有想要购票的乘客都要接受检查!”售票员提高声音喊道,“还有,我知道你们中有人是被雇佣来排队购票的,我在这里警告一句,如果你们中有人是受雇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请先检查对方的特征是否与逃犯相符!否则一旦查出,后果自负!”
“此人为男性,身高一米八,深褐色短卷发,绿色眼睛,头部右侧太阳穴附近有伤口,左手有……”
不等售票员说完特征,芒福德已经在一片喧哗中黑着脸转身离开。
而就在他转身的同时,一双眼睛也盯住了他的方向。
两名站在车站门口的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