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堆满羔羊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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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整整一个月再次看到爱妻和儿子,达特爵士几乎要当场落泪。
但他也还保有理智,赶紧对激动跑向自己的儿子比出噤声的手势。
“别……文森,别这么大声,把他们引来就糟糕了……”
达特爵士警惕地往四周环视一圈,发现附近没有人后才松口气。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他双手伸出窗外,将儿子抱到怀里,“我不在的时候乖不乖?有没有惹你母亲生气?”
男孩抱着他的脖子,被父亲的胡茬蹭得“咯咯”直笑:“我可乖了,不信你问妈妈t!”
达特爵士稳稳把儿子放到窗台上,立刻向妻子伸出手。
一个月都没能见到丈夫,达特夫人此刻心中的激动并不比儿子少。
即使知道丈夫现在因为特殊原因正在接受治安所的保护,可总是见不到真人还是让达特夫人的心中渐渐生出不安……现在终于见面,那颗悬了好久的心也能落回胸口。
她以为丈夫是想握住自己的手,双手已经向前伸去,却没想到他居然探出半个身子直接抱住了她。
达特夫人有一瞬的怔愣。
长久养成的习惯告诉她这样在大街上搂抱很不符合礼仪,但心中的思念已经提前替她做出反应。回过神时,她的双臂已经环抱住丈夫的后背。
夫妻二人都有太多话想跟彼此诉说,可在此时却只是无声拥抱着,许久都没能人说一句话。
直到坐在窗台上的儿子打了个喷嚏,他们才不得不结束这个拥抱。
达特爵士本就是有些内向的性格,会在街道这样的公共场合拥抱妻子已经让他脸颊发烫,更是无法在儿子面前说情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再次开口。
“……我真的很想你,瑞贝卡。”憋了半天,他只牵着妻子的手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我每天都在想念你……”
达特夫人理智上想要克制,可扬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也是,科西莫。”她回握住丈夫的手,抿唇笑道,“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黏黏糊糊地交缠着,诉说着久别重逢的思念,可只有六岁的小孩完全看不懂他们眼神中的情愫,只觉得自己被父母双方都无视了。
急于唤回父母注意力的男孩一手扯住父亲的衣袖,另一只手拽住母亲,一边晃着手臂一边撒娇道:“妈妈,爸爸是不是今天就能和我们回家了?”
孩子天真的话语让两位大人同时陷入沉默。
达特爵士迎着儿子期待的眼神,最后还是残忍地摇摇头:“不行,文森。我现在还不能跟你们回去。”
男人拒绝的话说得太明确,孩子欢喜的表情瞬间变为怔愣。
圆溜溜的双眼眨了眨,立刻蒙上一层水雾。
“为什么?”男孩委屈地低下头,“我已经很乖了,我乖乖等了好久……为什么爸爸还是不能回家?”
“今天……明明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的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旦开始,积攒在心中的情绪就像打开闸门的堤坝,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
达特夫人心疼搂住儿子,像往常那样轻声哄着。
可也许是因为这次父母都在身边,也许是确实思念父亲,小孩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妥协。只是他还记得父亲的叮嘱,没有立刻大声哭出来。
但那呼气和吸气声明显在一点点加重,每次抽噎都仿佛下一次就会背过气,看着让人难受极了。
达特夫人劝说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但她也知道再这样下去儿子的哭声肯定会惊动其他人。
丈夫现在的所在地也算是政府机密。
她今天之所以能准确找到,还是因为她有次在送给丈夫的食物中塞了字条,丈夫又把回信缝到脏衣服里,拜托治安所转交,这才终于让她知道他现在的住址。
可要是被其他人发现,尤其是被守在这座公寓中看守的治安所成员发现,将地址泄露出去的丈夫肯定会受到惩罚……
达特夫人抿抿唇,直接将孩子从窗台上抱下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轻拍着儿子的背,依依不舍地看了眼丈夫,便要转身离开。
达特爵士呆呆看着妻儿的背影,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接从窗口翻了出来。
作为一个平时很少锻炼的工程师,达特爵士的身手很不利索。
即使是一楼的窗户距离地面也不低,他翻出来时还蹭掉了胸前的一颗扣子……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达特夫人看到他的举动惊了一跳,赶紧看看周围:“你、你怎么出来了?!”
“稍微出来一会儿没关系……我送你们回家吧。”
他拍拍身上的灰后小跑到妻子身边,接过儿子,磕磕绊绊地小声解释道:“其实‘那件事’已经没关系了……前两天治安所的人就跟我说过,旧大陆那边传来了……一点消息,反正就是会威胁我的那个人已经确认离开马黎岛……理论上说我已经安全,只是保险起见还需要再在这里待几天……”
这真是达特太太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丈夫,看得达特爵士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这是还没公开的消息,你千万别往外说。”
老实的工程师如此叮嘱了妻子一声,又颠了颠手里的儿子:“来吧,文森。爸爸送你们回家!”
***
就在达特一家重逢前不久,谢尔比已经按照“基金会”的命令来到他被安排到的地点——黑马银行在庞纳的分行之一。
不过在他到达时,已经能看到银行内外有好几个穿着蓝制服的警员在走动。
显然治安所也不是完全废物,一旦牵扯到有关上流人士的案子,他们的速度有时候比子弹还快……
谢尔比已经感觉自己可能无法在这里蹲守到目标了。
只要那个叫“杰瑞·芒福德”的犯人不是个傻子,在看到这么多蓝制服聚集在银行肯定会转头就走。
其实这都跟谢尔比没太大关系。他只要按照上面的指示守在银行附近,直到等到下一个指令传到这里便好。
但大概因为知道那个凶犯都做了什么,谢尔比的内心实在无法像往常那样保持平静。
一个会无缘无故杀人,一个会对孩子下死手的人……就算那个孩子也是最令人讨厌的马黎贵族……可只要想起那人的所作所为,他就会感到血管中的血液在沸腾。
每次闭上眼,过去的一幕幕就会从眼前划过。
漫天的黄沙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明明还与他交握的、还温热着的手,它的主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大人们在他面前一一倒下,朵朵西红花从他们的身体中盛开,鲜红的花蕊张牙舞爪地争相绽放,飞溅到沙土里,飞溅到他的脸上……
原来人与动物并没有区别。
不管是节日被宰杀的羊,被箭矢射穿的鹿,还是眼前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死亡的前一刻,他们发出的声音、绝望的眼神是如此相似。
人就是羔羊。
谢尔比永远忘不掉他在众多躯体下度过的那个夜晚。
他感受着“羔羊们”的温度在飞速流逝,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但为了不成为下一只羔羊,他努力忍住了。
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只是遵从着本能想要活下去……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想要改变”的想法代替了本能,成为推进他继续向前的动力。
可十多年过去了,不论走到哪里,文明也好野蛮也罢,不管是一神的信徒还是多神的崇拜者,被宰杀的羔羊从未消失。
越是努力越是绝望。
除了鼻尖嗅到的血腥味更加浓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街上嘈杂的声音慢慢汇聚成一道道清晰的声音,有远有近,不同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呢喃。
「无耻的强盗……」
“我想帮助你们……”
「夺回圣书……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未来……」
“这样的争斗没有意义……”
「一切都是失去……的惩罚……」
“我从不相信凭空出现的神迹……”
「只要它回来……我们必能重现辉煌…………」
“想要改变,就要真正付诸行动……”
不同的语言交叠在一起,越来越密集,最后化作同一个声音,如灵蛇般顺着耳道钻入脑中。
「这是神谕者们最后一次从预言之书中得到的预言——比火|枪还要可怕的武器即将被西边的恶魔带入世间。」
「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中!否则会有十倍、甚至百倍的兄弟将因此而死!」
是啊……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一条人命,几条人命又算是什么呢……
【救人和杀人,将它们变为恶魔还是救世主,从来只取决于使用它们的人。】
【即使是在没有枪炮的时代,人类的自相残杀也从未断绝过……】
突然,一道低缓却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只要有这种“需求”,它们的出现就是“必然”。】
谢尔比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披肩下抱臂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长久以t来坚持的信念开始动摇,以至于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有人从身后靠近……
“……喂,女士?”
谢尔比猛地回过头,毫无伪装的视线如出鞘的利刃,把呼唤他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在“女人”的脸上停留数秒,这才像是确认般定下心神。
而也是这短短几秒,谢尔比也认出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代号“T011”的男人,曾经跟他在伊德公园接过头的“基金会”成员。
“S033。”
果不其然,对方很快低声道出他的代号,并使了一个隐晦的眼神,示意他跟上。
谢尔比用余光环顾一圈,确定没有其他异样,与其一前一后来到建筑物的侧面。
“银行那边不需要守着了,有治安所的人在就行。”确认没有他人注意这里后,T011向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现在开始你跟我一起行动。”
谢尔比没有立刻听从他的话,只公事公办道:“给我一个理由,或者你有调令?”
“…………”
“我之前的搭档死了,他死之前我们正在追击一个疑似‘杰瑞·芒福德’的家伙。”
T011回头瞥了谢尔比一眼:“要再找到他我需要帮手。当然,你要是不想参与也可以,但起码去电报站把消息传出去……”
不等他说完,谢尔比已经擡步走到他身侧。
“走吧。”他说道,“先去看看你那个搭档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