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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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进入小屋的三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等他们再次从那扇门出来后,众人都注意到切尔曼伯爵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依然很沉默,可之前那一直萦绕在周身的颓丧气质已然消失。
当亚历克斯亲王再次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庞纳治安所的副总监时,他向亲王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有人还记得我,并对我表示认可。”
他擡起头,对上老亲王审视的目光:“鲁斯特公爵的认可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我以我先祖的荣誉发誓,我不会辜负这份可贵的信任。”
亚历克斯亲王定定地看着他,最终露出一个笑。
“我记住你的话了,也期待你的表现。”
老亲王对他微微颔首,又将视线移到坐在右手边的奥本伯爵身上:“老师将下半生都倾注在王国的治安系统中。他建立治安所的初衷,他想要实现、却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抱负全都在那里……我衷心希望你们能真正领会到治安所对王国的重要性,也希望你们能继续完善这条道路,为王国的稳定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奥本伯爵也站起身,右手抚上心脏的位置,向亲王躬身行礼:“必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他这样说着,率先绕着桌子走到对面,向切尔曼伯爵伸出手:“希望我们今后能同心协力,让治安所变得更好。”
切尔曼伯爵握住他的手:“这也是我的目标。”
在首相和亲王的一锤定音下,再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庞纳治安所中最重要的两位高级治安官终于敲定下来。
庞纳治安所已经混乱好几天了,实在不宜再拖下去。
既然人选已经定下,议院以非常规的速度迅速下达文件批示,希望能赶在半天内就能完成所有任职需要的手续。
两人也清楚治安所的特殊性,准备拿到任命状后就立刻上任。
奥本伯爵还好,在鲁斯特公爵提出辞呈的时候保皇党这边就让他做好了准备,切尔曼伯爵那边是真的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但他是个应变能力很强的人,在决定接受这份职位后便在心中列出接下来要做的一二三件事,趁着议院手续还没弄完立刻着手去安排。
首先,他的妻子还不知道这件事,估计也不知道贝琳达·帕斯特尔的死讯……电报可写不了这么多内容,还好他常住的庄园距离庞纳城并不远,快点写封信寄出去一天也就到了。
想到那位家庭女教师,切尔曼伯爵立刻想起刚刚把这个噩耗告诉他的人。
可现在已经散会,他想要对话的人已经随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请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快速在一份文件上签好自己的名字,对负责办理手续的人作出一个“稍等”的手势,起身跑到走廊:“利昂——”
看到那位金发的青年和前方的老侯爵一起转过头,他的脚步顿了顿,却还是快步走到她面前:“好久不见,怀特伯爵。”
他又对站在青年身边的老者微微颔首:“您也是,莱勒科侯爵阁下。”
莱勒科侯爵并不在意他那有些失礼的问候,打了个招呼后只对利昂娜说了声“说完记得来我的办公室”便走了。
切尔曼伯爵叫住利昂娜后倒是觉得有些尴尬。
算起来,除了那些每逢节日必写的信件,他与这位老友之子的联系并不多……没想到三年未见,再次见到他居然会是在这种场合。
他还记得三年前在老友的葬礼后,这孩子慌张求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只是短短三年便成长到了这种地步……
利昂娜看出男人脸上的不自在,想了想,率先问道:“您是想问贝琳达·帕斯特尔小姐那桩案子吗?”
切尔曼伯爵确实是为这个而来,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帕斯特尔小姐到底在我家工作了那么长时间,与我的妻子和女儿的关系很好,我必须对她们有个交代。”
利昂娜:“您无须担心,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都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希尔科罗男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另一个犯人已经开始在监狱服刑……更多的细节我不能在外多说,不过等您上任后都能从卷宗里找到。”
年轻人用沉稳的声音叙述着,落在切尔曼伯爵眼中却愈加不是滋味。
他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周围,还是忍住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是你父亲在尤默尔大街的那套公寓里吗?”
利昂娜轻轻眨了下眼:“没错。”
“……我知道了。”切尔曼伯爵沉沉叹出口气,“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利昂……也欠你一个道歉。”
“等治安所的事都处理好,我会联系你。”
不等利昂娜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回到会议中。
利昂娜独自在走廊中站了数秒,这才继续往侯爵阁下的办公室走去。
其实她并不觉得切尔曼伯爵欠她什么,尤其是在查清纽克里斯纵火案后。
他当年的劝告并没有错,以卵击石的结果她也从奥尔德里奇警司的身上见到了。
如果她在三年前用他与父亲的关系逼迫其帮助自己,他也许也会帮助她,可得到的结果大概也只会是让这个案子多出一个受害者罢了。
切尔曼伯爵有自己的家庭,就算是与朋友的关系再好,遇到这种事也必须先考虑自己的家人,这种简单的道理利昂娜还是明白的。
这是属于她的案子,是她的责任,所有的风险也该由她自己承担。
乱糟糟的心情在向前的步伐中慢慢平稳下来,等到踏入上司的办公室时,小弗鲁门先生已经恢复到了往常的状态。
只要太阳照常升起,表盘上的指针照常向前挪动,一切就都要继续。
三天后,也就是6月14日,鲁斯特公爵的灵柩在军人、官员和众多哀悼者的护送下来到圣奥古斯汀大教堂。
八名海军军官擡起他的灵柩,一步步将其移动到教堂的中央大厅。
大主教亲自主持了这场庄严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的时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在仪式的尾声中,庞大的送葬队伍一一从灵柩前走过,与亡者进行最后的道别。
亚历克斯亲王今天难得穿上了海军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几十枚代表荣誉的勋章。
当他坐着轮椅被推上前时,坚持在侍者的搀扶下站起身,靠着自己的双腿走到了灵柩前。
“愿吾主、保佑您……”
老人闭上眼,颤抖着将手中的花放到棺盖上,这才一步步走回自己的轮椅。
因为亲王大人腿脚不便,护柩者由新任的庞纳治安所总监和副总监担任。
两位年纪不同的伯爵第一次在大众面前穿上高级治安官的制服,手持佩剑,一左一右站在拖拉灵柩的马车边。
按照公爵的遗嘱和公爵家人的意愿,鲁斯特公爵将被送往他位于鲁斯特郡的家族墓地安葬。
送葬队伍将会把他的棺椁送上火车,之后的葬礼将由公爵的家人全盘接手。
一切都结束后,利昂娜为侯爵阁下处理了一些仪式的扫尾工作,总算能稍微松下一口气了。
莱勒科侯爵也深感疲惫。这种疲惫不但体现在肉|体上,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
“这些天辛苦了,利昂哈特。”老侯爵坐在办公桌后捏着眉心,“你看看之后几天的日程表,下次会议是在什么时候?”
利昂娜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答道:“后天是内阁例行周会的日子,之后就是18日,有一次下议院全体会议。”
老侯爵点点头,朝她摆手道:“这周除了开会那两天,其他时间都不用来了,好好在家休息几天。如果有什么事我会派人去找你。”
从任职到现在也有一个月了,除了生日那半天莱勒科侯爵给了她半天假之后再也没能休息,利昂娜自然不会拒绝。
她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到柜t子里锁好,行礼后直接转身离开。
等利昂娜乘着马车回到尤默尔大街,时间已经临近傍晚,整个街道蒙上一层懒洋洋的暖光。
正当她思考着该如何利用这几天假期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
下了马车,发现争吵声的来源居然距离自己家很近——不如说,发生矛盾的双方正站在她家街对面,其中一人正是在此租住的海德小姐。
这些天利昂娜常常会忙到十点之后才回家,已经一周多都没见到海德小姐了,她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一点。
此时她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那女人正撕心裂肺地向海德小姐控诉着什么,可因为语速太快,又似是带着哽咽,利昂娜只能听清几个模糊的单词。男人则是扶着女人的双肩,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海德小姐一开始还只是拧眉听着,后来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她脸色一变,突然厉声打断对面女人的话。
“我知道你很难过,珍妮丝,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知道,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海德小姐难得露出怒容,“他……害了那么多人,他甚至连那么小的婴儿都没放过……你要是真嫁过去根本不会得到幸福!”
她对面的女人闻言似乎身体软了一下,但很快又拔高声音道:“那现在呢?!现在我就得到幸福了吗!我的未婚夫被关进了监狱……我的杰瑞,我可怜的杰瑞就要死了,在我们即将举行婚礼前!你让我怎么面对那些宾客,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
女人突然擡起手,尖叫道:“我就该听他的话,我就不该给你发请帖!你这个丧——唔唔!!”
就在女人的巴掌即将落下前,她身边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握住她举起的手腕,又捂住她的嘴,把疯狂挣扎的女人控制到自己怀里。
“她现在情绪不太稳定,请您谅解一下。”
男人,也就是马隆医生对海德小姐尴尬地点点头:“我这就带她离开。”
海德小姐明明是个能用袜子和石头反抗杀人犯的人,但看到好友要扇自己巴掌时还是愣住了。
并不是因为恐惧,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回过神后,她紧紧抿起双唇,全身都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
“也许……您一开始就不该带她来。”海德小姐一贯温和的声音骤然变沉,“你们已经给我的房东和附近的住户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以后也请不要再来了。”
马隆医生:“您……您别这么说。她只是情绪上头,没有恶意……你们可是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别因为这点口角就……”
利昂娜实在听不下去,立刻想要上前打断,却见侧前方传来一声暴喝。
“真是放屁!难道只有巴掌真的打到脸上才算有恶意吗?!”
吉尔斯怒气冲冲地从小弗鲁门先生家冲出来,长腿跨了两步就走到海德小姐身侧,指着对面的两人骂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对朋友亮出巴掌!”
年轻的公爵大人说话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即使对面是位需要绅士呵护的淑女也不例外。
珍妮丝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立刻羞到捂住脸哭起来。
马隆医生最见不得女士哭,立刻化身保护弱者的骑士,侧身挡住珍妮丝。
“您、您不要这样!”他还想试图调和双方的矛盾,“您这样的绅士实在不应该对一位淑女这么不礼貌!”
吉尔斯都被他的话逗乐了:“我不礼貌?你听听她刚刚在为谁说话?一个连杀八人的杀人犯,一个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的杀人犯!如果要我尊重这样的‘淑女’,这个绅士不做也罢!”
之前双方再怎么吵闹,海德小姐也给朋友珍妮丝留了些面子,没有明确指出芒福德的罪状。
可吉尔斯才不会给她面子,一句“连杀八人的杀人犯”直接撕破脸皮,惹得整条街明里暗里看热闹的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在各大报纸的宣传中,“莱姆河屠夫案”真正的全貌终于被展现到阳光之下。
“连杀八人”的关键词一出,大家全都知道这个连续好几天上门找茬的女人是谁了,纷纷露出不屑且愤怒的目光。
“……滚出去!”
隔壁公寓二楼的一扇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名泼辣的女仆用扫帚指着下方骂道:“这里不欢迎心疼杀人犯的家伙!”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附近好几扇原本关闭的窗户都被推开。
他们没有说话,但一张张人脸都带着怒意看向下方。
就连海德小姐身后的门也打开了,房东格林太太拎着一桶脏水从门后走出,面无表情地泼向珍妮丝面前的空地。
“啊!”
珍妮丝立刻发出惊恐的尖叫,直接向后抱住了马隆医生。
马隆医生的裤腿也难免受到波及,脸色难堪地看向格林太太:“您这样太失礼了!”
格林太太耷拉着眼皮瞥他一眼:“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太好。”
她又看了眼海德小姐:“客厅有幅画掉下来了,您要是有时间就来帮我挂一下吧。”
海德小姐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解围,点头应下,最后看了眼缩在马隆医生怀里抽泣的珍妮丝。
“我是认真的。我很快也会搬离这里,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
“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我做错了。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依然会做同样的事。”她沉声道,“我也不认为我亏欠了你什么……如果你对此有不同意见,那我们以后也不需要进行任何联络了。”
说罢,她也没有理会呆愣在原地的珍妮丝,转身便准备回去。
“海德小姐,请等一下。”
海德小姐上楼梯的脚步顿住,带着疑惑侧身看向叫住她的男人。
吉尔斯见她看过来,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请您离开前务必来这里一趟……”吉尔斯上下掏了一遍自己的衣兜和裤兜,总算找到一张卡片递过去,“这是我们现在居住的酒店,乔安娜一直想见您一面。”
听到乔安娜的名字,海德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卡片。
“……她现在还好吗?”
“很好,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吉尔斯笑道,“她想亲口对您说声谢谢,但因为身体还不能出门,现在正在房间里生闷气呢。”
对方轻快的话语总算冲散了一点心中的阴霾,海德小姐也不由抿出一个笑。
“那就太好了。”她温声道,“请转告铂鲁小姐,有时间我一定会去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