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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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真被气到了,也或许是侯爵夫人没把小弗鲁门先生当外人,马车刚刚驶离“仲夏之屋”,她便再也维持不住那副表面笑脸,抽出扇子开始不停扇风。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利昂!”侯爵夫人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调整着呼吸说道,“幸好你答应陪我来这一趟,不然再拖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都不知道,爱丽丝居然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说不定我们再来晚一点她就已经跟那个什么门罗跑了!”
利昂娜看着老妇人现在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您不介意我刚刚的做法就好……”
“介意什么?她都十九岁了,也不是什么小孩,该看清点东西了!”
侯爵夫人扇扇子的频率又增加了不少,愤愤道:“就是当年玛德琳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临终前还不停嘱咐子爵阁下不要在孩子面前说他们父亲的坏话……真是糊涂!她以为那是在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认为自己有个糟糕的父亲从而感到自卑,可这种保护究竟有什么用?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让爱丽丝知道她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此利昂娜也有些无语。
她也是没想到李维德特子爵居然这么能忍,收养外甥女这么多年都没把“妹夫”曾经做过的破事抖出来,而是在得知外甥女有了心上人后才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说出……那从塔林小姐的角度看,当然很有可能怀疑是舅舅为了拆散自己和心上人才故意抹黑死去多年的父亲
不过转念一想,她倒也能理解子爵一家的做法。
毕竟爱丽丝·塔林失去母亲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来到舅舅家时正是最惶恐不安、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在那种时候说她父母的坏话确实不太好。
也许是认为一个死人无法再翻起什么波浪,也可能是年长者总是想要年幼者“保持纯洁”的心态,很多成年人都习惯在知识上为孩子划出一道界线。
切割掉对死亡、疾病和痛苦的认知,切割掉自己感到畏惧、认为肮脏的东西,只将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孩童,在潜移默化中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不管怎么说,能够产生这种想法的起点都是因为人类本身的善良和同理心,利昂娜不想全然否认这份善意。
可所有事物都具备着两面性,让孩子保持纯洁的代价便是让他们失去了对危险的敏感。
其实门罗先生的自身条件并不算特别优秀,甚至有很多明显的缺陷。
先不提他目前的工资是否能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花销,光是李维德特子爵查出来的,他的父亲是个精神病并曾杀死他母亲这一点,就足够大多数女性将他从婚姻对象中排除了。
毕竟从古至今“杀人犯”都是最令人唾弃的罪犯,本着固有观念,杀人犯的家人往往也会受到牵连。
说实话,塔林小姐在明知道这点后依旧能死心塌地爱上对方,单论这股勇气还是很令人敬佩的……
晃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利昂娜对侯爵夫人劝道:“除了吾主谁都无法预知未来,您实在不需要太为过去的事懊悔。”
侯爵夫人倒是很认可这句话,扇扇子的动作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快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好像和那个门罗聊了不少?”侯爵夫人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利昂娜想了想,中肯道:“我可以有八成把握,他确实对塔林小姐有所图谋。但具体是怎样的图谋,或者图谋外是否真的与塔林小姐产生了感情我并不能确定……”
她把自己昨天在治安所档案室中找到的材料挑出重点告诉侯爵夫人,总结道:“当年门罗先生的父亲——老门罗先生是个去南海的淘金客。去的时候好好的,还赚了不少钱,可回来的时候不但疯了还两手空空……也许是我的思想太过阴暗,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对那个送他回来的人产生怀疑。”
“那些淘到的金子呢?老门罗先生和另一位塔林先生不可能会把每个月淘到的金子全都寄回家,总该留一些在身边,可他们回来时什么都没带回来。”
“而十一年前,那个把疯了的老门罗先生带回来的人正是塔林小姐的父亲——罗伯特·塔林。”
利昂娜帮侯爵夫人理清几人的关系,继续道:“我记得您说过,这位罗伯特·塔林也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您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时间吗?”
侯爵夫人花了会时间才消化完这绕来绕去的线索,震惊之余也仔细翻找起回忆。
“这……过去太久我也记不清具体时间。但我记得我与玛德琳重逢的那天应该是秋天,当时树叶都开始变黄了。”侯爵夫人说道,“罗伯特·塔林去世的时间应该更早一点,至少早一两个月……所以应该是那年六月或七月?”
利昂娜:“您还记得这位罗伯特·塔林先生的死亡原因吗?”
“玛德琳说过,好像就是在半夜突然开始呕吐,浑身抽搐,好像还吐血了?”侯爵夫人绞尽脑汁地回忆道,“医生来了说是那种急性发作的肠胃病,放了点血后好转了一些,医生便离开了……”
当然,罗伯特·塔林先生没因为一场放血治疗便痊愈,他最后还是痛苦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样的症状实在太过熟悉,利昂娜不禁看向坐在身边的男仆:“你觉得呢?”
波文摇摇头:“仅凭这些不好说。严重的肠胃病发作确实也有这些症状,但如果之前没有肠胃方面的问题,中毒的可能性确实更高一点。”
侯爵夫人闻言悚然一惊:“这、这不会吧?再怎么说也是有验尸官检验过……”
“据我所知,目前能够准确被验尸官检验出来的毒物只有砷。”波文恭敬解释道,“可现在市面上很多药物里其实都含有砷,即使查出来也不能证明什么。且还有很多毒物能产生相同的症状,仅凭目前拥有的手段很难检验出来。”
而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年,当事人全都去世,谁也不知道罗伯特·塔林过去是否患有肠胃病,也没人知道他当年有没有服用过含砷的药物……
时间早已无声无息地将一切抹平,很多东西都无法继续探究。
见侯爵夫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小弗鲁门先生赶紧安慰道:“很抱歉,这是我的一个坏习惯,遇到问题总会往最坏的方向想,并不是真的。淘金致富并不容易,老门罗先生他们很可能是本身就没淘到多少金子,塔林先生最有可能的死因依然是肠胃病……而且您看,不管是塔林家还是门罗家在出事后家里都没剩多少钱,那这种可能性一开始就是微乎其微的。”
在她的解释下,侯爵夫人总算松下一口气:“你真是吓到我了,利昂……就算那家伙是个混蛋,可要是死于投毒那也有些……”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右手扇扇子的动作再次加快了一点。
还好这种氛围没有持续很久。
“仲夏之屋”距离李维德特子爵府并不远,闲聊中马车已经慢慢驶入子爵居住的宅邸。
李维德特子爵的家族并不算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贵族,三代前,也就是现在的李维德特子爵的曾祖父虽然富有,但并没有爵位。
当时马黎王国因为殖民地问题与旧大陆上的大国罗兰起了冲突,爆发了一场长达八年的战争。
还是商人的老李维德特看准了这次机会,不但砸钱给长子在军队中安排了一个少尉的军衔,还向王国贡献出自己的船队,并给皇家海军捐了一笔巨款……如此高调的行为终于引起了国王的注意,也对这位商人的爱国情怀十分动容。
战争结束后,很多贵族战死,王国中大量土地回归王室。
国王并没有忘记这个有着浓烈爱国情怀的商人,又见他的长子确实在战争中立了很多军功,越看越顺眼,便直t接在格雷郡中划出一块土地,特封其为子爵。
因此,李维德特子爵家虽然作为贵族的历史不算长,但经商起家的他们如今家底要比很多地位更高的贵族要多。
就像眼前这栋建筑,仅是目测就至少比利昂娜从小居住的帕克丝庄园大一倍。
利昂娜跟随侯爵夫人走下马车,还来不及打量这栋漂亮的灰色建筑,就看到一排仆人正列队站在门口等候着他们。
一位管家模样的人上前向侯爵夫人和利昂娜问好,带着二人从正门来到门厅,面见庄园的主人。
从外表看,李维德特子爵与侯爵夫人年纪相仿,都是五十多岁。
他的身高很高,有一张天生便会显得严肃的长脸,留着在这个时代非常常见的络腮胡,很符合人们对一位马黎绅士的刻板印象。
侯爵夫人与他也算是老相识了,两人寒暄一阵后她便把利昂娜介绍给子爵,并说明了自己的来因。
李维德特子爵的表情始终很严肃,利昂娜甚至感觉他的脸就像议会广场上的石雕像一样,又冷又硬,倒是跟莱勒科侯爵的风格有些相似。
听到外甥女愿意回来谈谈时,灰色的唇须似乎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一些。
“……非常感谢您,莱勒科侯爵夫人……可这两天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李维德特子爵做出邀请的手势,请两人来到会客厅坐下后才详细说起原因。
明天子爵府确实会举行一场小型晚宴——现在正值社交季,各家都会举办这样带有相亲性质的晚宴,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可也正是这场晚宴的邀请名单成为舅甥二人彻底闹翻的导火索。
按照礼节,李维德特子爵邀请了附近所有身份相符的人家,其中就包括居住在附近的康格里夫先生一家。
康格里夫先生是一位居住在附近的富裕乡绅。他不但拥有一块不小的土地,家产也十分丰厚。
同时,康格里夫家也与李维德特家是世交,两家人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几代之前,即使后来李维德特家得到授封也没有太多改变。
因为双方来往密切,两家的小孩经常会一起玩。爱丽丝·塔林搬到子爵府后便也经常和康格里夫家同龄的孩子玩耍。
因为她年纪最小,康格里夫家的孩子们大多都很照顾这个小妹妹,可事情总有例外,讲礼貌的乡绅家中也有一个可恶的小恶魔。
卢克·康格里夫是康格里夫先生的长子,比爱丽丝大两岁,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就很不对付。
最开始是爱丽丝在跟其他小朋友玩捉迷藏时跑得太急不小心摔倒,可好巧不巧,向前乱抓的手抓到了跑在前方的小康格里夫,直接把对方的裤子扒掉了。
小孩子的玩闹没人当真,在场都是互相熟悉的人,大家都被这滑稽的场面逗得哈哈大笑,只有记仇的卢克深深“记恨”上了尚且年幼的塔林小姐。
在那之后,失去面子的少年就开始对女孩展开一系列幼稚的报复。
不管是往女孩的面前扔虫子还是扯对方的辫子都做过,即使事后被父母拎回家狠狠教训也还会继续。
爱丽丝·塔林可以说是对这个坏家伙没有一点好感。还好卢克·康格里夫到十三岁就去外地上学了,只有长假期间才会回来。
长大后的小康格里夫先生倒是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厌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再对塔林小姐恶作剧。
只是嘴贱的毛病还在,两人一见面必然会互相讥讽。
大人们一开始还会阻止一二,但后来也劝累了。
反正只是互相阴阳怪气,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吵架,就当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爱丽丝·塔林也确实习惯了这种沟通方式,仿佛每次见到小康格里夫先生便开始出言嘲讽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可就在去年,两人的关系猛地朝另一个方向拐了个弯。
卢克·康格里夫突然向她求婚了,而且声称已经提前通知过子爵和子爵夫人,双方家长都很赞成这桩婚事。
爱丽丝·塔林觉得这实在莫名其妙,毫不犹豫地当场拒绝。
卢克因此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还从在读大学期间办理了休学,留下一封信后就跑到南陆散心了。
这件事让双方的家长都有些没面子,李维德特子爵对外甥女直接拒绝的态度产生不满,两人还因此冷战了一段时间。
就当舅甥二人为此冷战时,之前身体就不太好的子爵夫人突然病倒。
医生检查后发现是癌症晚期,不管怎样的治疗都没用了。
果然,就在医生确诊后的一个月,年仅五十多岁的子爵夫人便撒手人寰。
虽然这其实与爱丽丝·塔林没有什么关系,但因为子爵夫人发病的时间太巧,不免还是有些流言蜚语从子爵府传出。
爱丽丝听到后既难过又生气,自然而然便开始迁怒舅舅,并认为正是因为主人这么想才会让仆人们说出这样的话。
那时她便生出搬出子爵府的心思,还是回家奔丧的哥哥阻止了她。
西蒙·塔林倒是理解妹妹,但他也坚持认为舅舅没有把舅妈的死归咎到妹妹身上,希望他们能好好坐下把事说清楚。
在西蒙的调和下,那次两人倒是说明白了,子爵府也再次回归平静,可没过多久又出事了。
西蒙·塔林的死让爱丽丝无法接受现实。
失去理智时她开始口不择言,开始责怪舅舅为什么要让兄长搬出去……即使说出口她便后悔了,但伤害已经造成,两人的关系再度恶化。
再之后就是利昂娜知道的,失去至亲的爱丽丝·塔林遇到了儿时的玩伴,并与其坠入爱河的故事……
“……明天的晚宴我给康格里夫一家发了邀请函。您也知道我们是世交,社交季的晚宴怎么可能不邀请他们?”
“不过他们一家人恰好都去了庞纳城,只有刚从南陆回来的卢克一个人在家,我也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会来参加晚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爱丽丝,她就开始跟我闹脾气。”子爵阁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当时太生气了,这才把她关到房间里反省,直到晚宴开始都不许出来……谁知道她居然……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利昂娜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塔林小姐在向侯爵夫人介绍门罗先生时会特地强调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夫”。大概也想到侯爵夫人是来劝说自己,这才在一见面就表明态度吧?
当时那略显生疏的停顿让她有些在意,现在想来应该是第一次向外人这么介绍……
果然,在侯爵夫人说出塔林小姐称门罗先生为“未婚夫”时,对面的子爵阁下整张脸都憋红了。
“不行!我不允许!”
他猛地站起身,朝立在门口的管家喊道:“立刻帮我准备一辆马车——”
“您现在这样冲过去除了会把塔林小姐吓跑并没有其他意义。”
利昂娜站起身,止住李维德特子爵的动作:“您已经知道逼迫她的结果了,塔林小姐能逃跑一次就能逃跑第二次,您也不能把人一辈子都关在家里吧?这样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李维德特子爵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她:“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在错误中越走越远吗!”
“首先,还请您自己先冷静下来,子爵阁下。”
利昂娜引导着对方重新坐下,这才继续道:“不管是您还是塔林小姐,现在更需要的是花一点时间冷静下来,而不是急着逼迫对方。要知道人在着急时做出的决定往往是不经大脑的,等慢下来、慢慢给予足够的时间思考,也许有些想不通的事就能想通了。”
子爵苦笑一声:“您是让我什么都不做?”
“目前是的。”
利昂娜微微颔首,又赶在对方开口前说道:“或者说,我们可以做点其他事。”
“……您的意思是?”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尽可能把杰拉尔德·门罗这个人的信息汇总,把他所有的优缺点明明白白摆放到塔林小姐面前,之后给她足够的时间做选择……”
子爵顿t时急了:“那如果她还是选择跟那个混蛋……”
“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明白您的担心,子爵阁下。可您有没有想过,即使您替她做了所谓的‘正确’选择,可我们无法得知未来的走向,而那选择终究不是她自己做出的,之后只要发生任何不顺心的事她都会将原因归结到您身上。”
“如果您再继续逼迫下去,逼到她与您彻底断绝关系,等到她受尽委屈却除了丈夫外连一个依靠都没有时,塔林小姐才会成为第二个玛德琳女士。”
小弗鲁门先生视线微垂,缓缓说道:“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的东西。想要怎样做终究还是要由您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