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与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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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李维德特子爵内心并不完全赞成利昂娜的提议,但对方话语中提到的可能性还是让他感到畏惧。
他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当年她就是因为性格太过执拗,才会在受到那么多委屈后也咬牙不肯向父母求助。
而他的父母,上代子爵和子爵夫人也是同样的硬脾气,对面不低头就当真不管这个女儿了。还在一气之下对外宣布女儿已死,彻底断了双方的关系。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十多年的亲情不可能说断就断。
母亲在妹妹私奔不久后就病了,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父亲更加厌恶这个女儿,不但不允许家里人打听她的近况,甚至不允许在家中提到她的名字,更不允许儿子去找她回来参加葬礼。
李维德特子爵一度以为父亲是真的十分怨恨妹妹,怨恨到想要老死不相往来。
可等到父亲临终前,听到他无意识呼唤妹妹的名字时才明白,就算过去有所怨怼,可等到真正迎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无法完全抛却对孩子的思念。
后来那个拐走妹妹的混蛋死了,妹妹因为病困交加不得不求上门,他才知道这些年妹妹都经历了什么。
他当时是既伤心又生气,同时也不可抑制地产生无尽的懊悔。
利昂娜的提醒简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那个原本有些模糊的想法慢慢清晰起来。
但凡他们一家人中有一个都不那么倔强,但凡有人能后退一步,或者有人能更关心一下对方,他们一家人是否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如果当年妹妹没有与家人彻底决裂,就算她嫁给了一个穷小子,一旦受了委屈还是有家里可以依赖。
那个穷小子也不会因为她失去了娘家而变得肆无忌惮,甚至如果她过不下去时,子爵府也能动用关系帮她离婚……她是否也不会那么年轻便离开人世?
李维德特子爵的内心开始挣扎起来。
最终,对过去的懊悔和对未来的畏惧让他做出妥协。
他表示如果外甥女愿意过来坐下好好谈谈,自己也不是不能见见那位传说中的“门罗先生”。
尽管吐出“门罗先生”时子爵阁下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咬牙切齿,但总算是松口了,侯爵夫人也不好要求太多。
她立刻让仆人去“仲夏之屋”告知教女这个好消息,同时安排人去距离最近的镇上买一套男士礼服……要忙的事可太多了。
拿定主意后,李维德特子爵的状态也比刚刚放松不少。
其实按照正常社交季的安排,像子爵这种有贵族头衔的人此时应该聚集在庞纳城,不是出席演奏会之类的活动就是参加议会演讲。
但李维德特子爵今年也有五十八岁了,从儿子成年、并成为下议院的议员后,他本人就不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自然也不需要在这个时候去庞纳城。
之前他从侯爵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小弗鲁门先生的事,知道对方现在是莱勒科侯爵的秘书,经常跟随侯爵阁下出入议院,便顺势邀请利昂娜来书房说了会话。
利昂娜在得知子爵长子的名字后,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前一阵议院开会时她还真见过李维德特子爵的长子——正是那个提出王国境内需要更严格管理枪支的议员。
因为那位议员用了自己抓捕“黑星大盗”的事迹举例,利昂娜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之后两人就现在议院中的各种议题讨论了会,慢慢地,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国际时政上。
“……听说帕鲁本的泰勒王子回国后去了边境的矿场视察,结果当天晚上就遇到了刺杀。”李维德特子爵擦亮火柴,点燃烟斗里的烟草,“杀手被抓住后招供,是凯斯塔姆那边派来的人。”
“我也听说了,不过凯斯塔姆王国并不承认。”
“谁会承认这种事?”
子爵叼着烟斗冷笑一声:“而且他们两国本来就有领土争议,偏偏在这种时候去边境的矿场……”
之后的话他没说,利昂娜也明白话中的意思。
帕鲁本大公国与马黎王国的联姻已经达成。
按照双方的“契约”,那块具有领土争议的边境矿场大公国会全权交给马黎开采,从而换取马黎王国的保护和一部分有关结晶矿的知识。
早在夏洛蒂公主抵达马黎王国时,马黎的开采队几乎是同时抵达了那片矿场,开始测量勘测,为将来的开采做准备。
算算时间,开采队应该已经准备完毕,估计这个月已经开始开采了。
而泰勒王子在妹妹成婚后不久就去边境矿场,其目的也十分明显——就是明晃晃地挑衅和宣示主权。
这次刺杀有可能是真的。毕竟那片土地数百年中都是凯斯塔姆王国的领土,帕鲁本大公国的军队突然攻打占领了这里,怎么说都算是侵略者。
再加上双方语言不通,以及近百年来民族主义的兴起,会有人做出这种极端行为也不算奇怪。
当然,在这场真假刺杀中,帕鲁本大公国也无法让完全别人相信自己。
毕竟一百多年前,大公国的一位大公就做出过让自己人假扮邻国刺客刺杀自己,并以此作为理由向邻国开战,并最后将对方的领土纳入自己的版图。
后来这件事的真实始末传了出来,一度让帕鲁本大公国在旧大陆的声誉降到谷底。甚至现在大家提起那位帕鲁本大公,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场自导自演的刺杀。
有这样的祖先在前,帕鲁本大公国中发生的“刺杀事件”会被其他国家集体质疑便也不奇怪了。
不过这件事是真是假已经并不重要。
就算是假的,这样的舆论在前,凯斯塔姆王国心中再对矿场的归属有异议也不敢在此时提出。
而另一方面,泰勒王子受伤是真的,大公国的公民自然相信自家的王子不会说谎,民众对外的愤怒和对大公的支持都达到了新一个高度——不管从哪方面看,这场刺杀对帕鲁本大公都是有益的。
利昂娜回忆着那位大公的样貌,搭在沙发把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现在的感受实在很复杂……尽管在她心中泰勒王子是个足够讨厌的人,但他也是帕鲁本大公的亲生儿子,真正有继承权的子嗣之一,大公居然真舍得让他去执行这样的任务。
而泰勒王子也一定明白父亲的用意,可他还是去了,并完美完成任务……
这对父子,全都是足够大胆且疯狂的赌徒。
与这样的国家结盟始终让利昂娜心神不安,可她无法阻止上面的决策。
而且说实话,如果把她放到决策者的位置上,她也不能特别坚定自己的立场。
毕竟直觉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什么实际依据,而帕鲁本大公国让渡出的巨大利益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抗拒的。
甚至如果马黎不吃下这块“蛋糕”,大公国很有可能会将它让给他国,比如罗兰这种旧大陆上的传统强国。
结晶矿是马黎王国近几十年能立于世界顶端的重要资源,如果他国也开始拥有大量结晶矿并开始相应的研究,那马黎王国与他国的差距势必会迅速缩短——这是现在的内阁最不希望看到的事。
所以帕鲁本必须与马黎联手,也只能与马黎联手,这是双方共同的选择,是即使知道其中也许有隐患也不得不踏进的一步。
走出子爵的书房,利昂娜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她早就明白,按照现在的局势罗兰三国与帕鲁本大公国间必有一战,只是谁也不知道谁会先开第一枪。
旧大陆那些国家越是陷入战争的漩涡,对马黎越有利——这是目t前首相布莱恩提出的主要对外政策。
把点燃的炸药扔到邻居家必然会点燃对方家的地毯……但谁又能确定这把火产生的火星不会飘到自己身上呢?
回到子爵为自己准备的房间时,波文刚把行李整理好,一擡头看到利昂娜带着这副严肃的表情走回屋还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那位塔林小姐的事这么严重吗?”
“……啊?”
利昂娜反映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我刚刚在想其他事……关于塔林小姐的事已经基本敲定了。”
她大致跟波文说了下明天的计划,后者听后也产生了与子爵阁下差不多的担忧。
“……我感觉这样有些欠妥。”波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如果那两人真的在一起了,事后又出了事,子爵阁下会不会因为您今天的建议迁怒您?”
“我之前也说明了,我只是从旁观者的视角给出我看到的东西,决定权依然在李维德特子爵手里。”
利昂娜弯腰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一本笔记,坐到客房的沙发上:“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感情问题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外人插手这种事很容易两头不讨好,那就把客观事实摆一下,让他们自己决定嘛。毕竟谁搞出的麻烦谁去解决,对大家都公平。”
波文:“……您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答应侯爵夫人来这一趟?”
“其实比起塔林小姐,我对那位‘门罗先生’更感兴趣。”
利昂娜一边翻开本子一边随意道:“或者说他的父亲,那位‘老门罗先生’的经历让我有点在意。”
“那个疯子?”波文更加不解了,“他怎么了?”
“之前我读过海德医生的笔记,他当时因为一些痨病病人的症状很奇怪拜访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向对方了解了一些有关精神病的成因。”
“按照那位精神科医生的说法,他知道的一部分病患是天生就有疯病,这点我们可以从老门罗先生身上排除。”
“而后天产生的精神问题,有一部分是用药问题,比如过度食用鸦片酊。一部分是长期处于压抑状态,或者突然受到极大的刺激……”利昂娜把手中的本子翻转过来,递给波文,“就比如这里,曾经有一个工厂的老板找过他咨询,说只要进入工厂工作,工人就会变得疯疯癫癫,那位医生怀疑这是高压工作导致其出现精神疾病的案例。”
波文接过本子看过一遍:“你怀疑老门罗先生在南海淘金时遭遇了什么变故,受了刺激,或是淘金的工作太压抑才变成那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种群发性的疾病有些古怪。”
“海德医生接触过的痨病病人中也有曾经去过新大陆或是南海的淘金客,其中就有很多是‘同时拥有痨病症状和精神问题’的病例。”
“你说它是传染病吧,但根据海德医生的笔记,这些人的家人就算也有咳疾,却大多没有精神上的问题……”利昂娜抱臂靠回沙发,“而且我记得不单是淘金客和工人,拥有相似症状的人还有很多,也许总结一下会有意外收获?”
波文的视线快速扫过笔记本上的文字,合上本子道:“给我点时间,稍后我会为您列出一份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