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
159
在之前的两个多月里,波文一直在研读海德医生留下的笔记。
反复翻阅让他已经不需要参照原本,仅凭记忆就把利昂娜需要的病例筛选出来。
但因为还有作为男仆该做的工作,他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把整理好的名单交到利昂娜手上。
结果让利昂娜感到有些遗憾。
同时患有精神疾病和痨病的患者人数并不少,甚至比那种单纯患有痨病的病人多很多,且职业和身份也是五花八门。
下到街边的流浪汉,各类工人,上到某个没有被记录姓名的贵族,前些年去世的著名作家,音乐家……包含人群非常广。
“不过,我猜测一部分人的精神错乱是因为梅毒引起的。”
波文报告完基本情况,又指着纸上的名单说起自己的看法:“我画下划线的这几位本身也是梅毒患者,梅毒发展到后期也会出现精神失常的症状。”
“…………”
“可老门罗先生的尸检报告上并没有提到他得过梅毒……”
利昂娜把名单放到桌面,蹙眉盯着上面一个个人名:“塔林小姐的父亲倒是得过梅毒,但他死亡前发作的症状可跟梅毒沾不上边。”
一般出现精神失常的梅毒患者都是病情发展到了后期,那时病人身上会长满毒疮,不可能看不出来……塔林小姐的父亲只是“梅毒中期”都会写入记录,如果老门罗都出现了晚期的症状那更不该被漏掉。
波文:“罗伯特·塔林的死因到底存疑,会写详细点也是应当的。但老门罗是被处以公开绞刑,死因很明确,也许验尸官就没有写。”
这倒也是一种可能性……当然,最快的方法还是去问门罗先生本人。
但鉴于昨天利昂娜已经狠狠得罪了对方,且得梅毒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就算去问估计也得不到什么有效答案。
左右一时半晌也得不出结论,利昂娜干脆把纸折叠放到一边,吃完早餐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领口,这便准备去会客室找侯爵夫人。
***
今晚举行的社交季晚宴要接待超过二十位客人——这意味着不管是餐食问题,整场宴会会用上的容器和餐具,包括各类银器、瓷器、玻璃杯上就有千件,全都需要侍者在客人来之前清洗干净。
整个庄园中的仆人都为此忙碌起来,且因为人手不足而略显窘迫。
李维德特子爵虽然家财颇丰,但他的女儿们早已出嫁,长子一家常住在庞纳城,这座坐落在乡下的宅邸中只有上了年纪的子爵夫妇和塔林小姐居住,因此平时雇佣的室内仆人并不算多。
过去子爵夫人操办宴会时也会出现这种佣人短缺的情况,她一般会让管家去中介所聘用额外的帮手。
因为大部分有身份的绅士都会在社交季携带家眷前往庞纳城参加各种活动,很多人会一直在庞纳住到七月底。
这段时间,乡下的庄园和宅邸一般不会需要那么多仆人,往往只会留下少数仆人看家,其他人等到主人回来再返回宅邸工作。
有些人会用这段难得的假期休息,但大部分人更愿意利用这段时间打份零工——久而久之,帮助这些人找份临时工的中介所也应运而生。
虽然现在子爵夫人不在了,但子爵阁下也不是那种吝啬的雇主。当管家委婉提出人手不够时,他当即让对方依照往年的方式解决即可。
今天一早,子爵府的管家便吩咐一位听差到宅邸后门等待,他们急需的帮手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不出管家的所料,还不到早上八点,两辆马车便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踩着约定好的时间来到李维德特子爵府。
利昂娜正好在往二楼后身的会客厅走,无意中瞥到外面有不少人,不由停下脚步往外看了眼。
只见十几位穿着常服的男男女女从车上走下,排着队缓缓走向位于宅邸背后的小门。
波文见她看得认真,也跟着过来看了一眼,了然道:“是从中介所请来的外聘佣人吧?我昨天就觉得这里的佣人数量有些少,可能撑不起人数太多的晚宴……”
他正说着,却见自己的雇主竟突然打开插销,推开窗后直接把半个身子探到了窗外。
利昂娜开窗的动作并不温柔,即使在一楼也能听到些许动静。
不少向小门走的人条件反射地朝声音的来处看来,立刻看到一位金发的小少爷正趴在窗口,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招手。
大部分成年人都对这种轻佻的行为面露不赞同,但年轻的姑娘并不在乎这些。
她们看到那张俊美的笑颜后纷纷红了脸,各自私下猜测起那位小少爷究竟是这里的主人还是主人家的亲朋。
不过看归看,大家都是很识趣地飞快扫一眼便收回视线,并没有人真的敢跟对方对视或招手打招呼——在阶级观念分明的马黎王国,那会是一件十分不专业且失礼的举动。
特来菲娜就是这批女仆中年纪较大的一位,难免有些看不上那些年轻姑娘的大惊小怪。
她们是来做正经工作的,可不是t为了成为某位贵族老爷的情妇,那么激动做什么?
她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却突然发现有一名女仆掉队了。
“谢莉?”好歹是一起坐马车来这边的“同事”,出于好心,她转身轻唤出那人的名字,用较快的语速提醒道,“快走吧,其他人都进去了!”
谢尔比立刻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其他佣人,最后一个踏进宅邸的后门。
“……您这又是在干什么啊?”
在年长女仆提醒谢尔比的同时,波文也颇为无语地看着自己这个不安分的雇主,提醒道:“这样太张扬了。”
利昂娜没管他,直到最后一人也进到室内,小门的门扉跟着合拢,这才把探出去的上半身缩回窗户。
“你知道吗?今天让我想到了半年多前,我们去黑卡尔庄园的那次。”
利昂娜一把将窗户拉下,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地笑:“多巧呀,今天晚上也有一场‘精彩纷呈’的晚宴呢!”
波文看着她脸上的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还是不要了吧……黑卡尔庄园那次可是真死人了。”他小声嘟囔道,“那种糟糕的宴会一生遇到一次就够了,您怎么还期待起来了?”
利昂娜被他的话逗笑,又故作正经道:“你不要破坏我的名声。我确实很期待今天的晚宴,但我可不希望子爵阁下出事。”
“我也没那么说过……”波文哭笑不得道,“好了,您也别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快点去会客室看看吧,说不定侯爵夫人已经等很久了。”
***
在男仆耐心的劝说下,小弗鲁门先生终于到会客室与早已准备好的侯爵夫人会合。
之后子爵阁下也来了,三人就今晚晚宴又讨论了几句。
侯爵夫人到底在乎教女的名声,再三请求李维德特子爵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当着宾客的面发作。
现在外人还不太清楚塔林小姐从子爵府搬出去的真实理由,却已经有很多不好听的流言传出来了。
一旦塔林小姐与子爵真在社交季的晚宴上吵起来,她的名声绝对会因此沾上无法抹掉的污点。
对侯爵夫人这代人来说,一位女性名声有了污点就意味着她在婚姻市场的价值将遭到巨大的降级。而生活在这个“女人的未来完全取决于婚姻”的时代,这也意味着塔林小姐未来的生活一定会跟着降级。
这是侯爵夫人最不想看到的,也是她之所以会不惜舍弃脸面请来小弗鲁门先生,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来阻止教女的原因。
李维德特子爵虽然之前生气,但也不会真的想要看到自己的外甥女名声尽毁,最后在侯爵夫人殷切的眼神中点点头。
得到他的许可,侯爵夫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另一半则挂在自己的教女塔林小姐身上。
午饭过后,修剪好的男士礼服被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取回来,她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仲夏之屋”,试图劝说自己的教女提前回子爵府。
毕竟塔林小姐名义上也是李维德特子爵的养女,且十几年都居住在子爵府。
如果让人看到她是从外面回来的,那本就不太好听的流言一定会传得更加疯狂。
爱丽丝·塔林没想到侯爵夫人说话算话,居然真的说服了舅舅,允许她和门罗先生一起出席这次的晚宴。
看着教母为了她跑前跑后地安排各种事,她也不好再耍赖,换好外出服后不情不愿地跟着侯爵夫人登上马车。
“回去后说话一定要注意点。”
侯爵夫人在带着这对小情侣回去的路上还不断叮嘱着。虽然她是看着塔林小姐,但很多话也是在跟旁边的门罗先生说:“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这场晚宴举行的期间你必须好好表现,有什么话等客人们走了再说……还有最重要的,不许跟子爵阁下吵嘴,更不要刺激他,知道吗?”
塔林小姐似是想要反驳什么,但侯爵夫人一个严厉的眼神扫来,她便只讷讷低下头:“知道了,佩蒂阿姨……”
等他们再次回到子爵府,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
也许是觉得眼不见心不烦,子爵这次并没有在门口迎接他们,而是由管家将门罗先生引到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房间,里面有侯爵夫人之前承诺为他准备的礼服。
塔林小姐看到管家是将门罗先生作为客人领到二楼时,脸上紧绷的表情顿时放松不少。
她正准备收回视线,余光却不可避免地看到主梯上悬挂着的一副巨大肖像画。
巨型油画中,年轻的李维德特子爵夫人身穿宝蓝色的礼服,手持骨扇,一双美丽却常含忧郁的眼角静静看着画框外的人。
透过肖像画,塔林小姐回想起舅母子爵夫人临终前的眼神,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和舅舅闹到了这种地步……
她收回视线,有些无措地捂住胸口。
看起来这次舅舅确实做出了让步……不但允许杰里进门,甚至愿意把他当做客人对待,展现出了足够的诚意……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其实不需要那么针锋相对了?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头,她脊柱也因放松而微微佝偻时,紧扣在腰间束腰立刻发出警告。
胃部像是被什么用力顶住,同时出现的窒息感和呕吐欲让塔林小姐立刻停下了脚步。
“爱丽丝?”
侯爵夫人察觉到后转身看向她:“有哪里不舒服吗?”
“…………”
“不,没什么……”
塔林小姐重新站直身体,原本软化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侯爵夫人没能正确意会到她眼神中的深意,只以为教女终于懂事了,赞赏地点点头:“这样才像个淑女。现在这个时间随时会有访客前来,你可要随时做好准备……”
她正这样说着,身后就传来了听差的传话,第一批来子爵家拜访的小姐和夫人已经到了。
***
一楼的塔林小姐正准备迎接客人时,二楼的门罗先生已经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属于自己的客房前。
门罗先生向管家礼貌道谢,等对方退出房间,房门关上时,脸上的笑也跟着慢慢消失。
他随手拿起那件放在床上的黑色礼服,手指摸索着布料,判断着它的材质,最后冷笑一声把其扔回床上。
“打发乞丐的便宜货……”
他没急着换衣服,而是先从兜里取出火柴点燃一支卷烟,沿着房间的边角打量起整个房间的摆设。
这么大的庄园,不管是外面的一草一木还是室内的每一件装饰品,都是由一枚枚金币堆砌出来的。
门罗先生叼着烟,脚步停在壁炉边。
壁炉上放着一尊小型将军雕像,正威风凛凛地一手拄着剑,一手持枪准备向前射击。
……多好的地方啊,但终究不是他能肖想的。
他对着英雄的石膏像冷笑一声,随意拿起它,用烧掉一半的烟头在底部撚出一个乌黑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