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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小姐与女仆先生 正文 纪念碑

    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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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有些荒诞,但也并非不可能。”

    金发的小绅士笑着点点头,带着调侃的眼神从谢尔比身上一扫而过,总算正了正神色:“根据现在的情况,近三年长期与道格拉斯上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只有四个人——他的妻子道格拉斯夫人,他前妻的妹妹乔伊丝·科林小姐,以及他前妻为他留下的两个孩子。”

    “可这四个人,其实都并不了解上校的过去……准确说,是不了解退役前的上校。”

    利昂娜竖起一根手指:“道格拉斯夫人就不用说了。上校在二十年前参军,八、九年前退役,她和上校结婚都不满三年,又是个马黎人,只要上校不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乔伊丝·科林小姐,上校参军时她还没出生,上校退役后她已经跟着自己的家人去西部开荒了,可以说是对过去的上校一无所知,那对双胞胎就更不用说了,她们是在上校退役回家时才诞生的……”

    “那还有卡明夫人呢!”凯恩探员反驳道,“她可是上校的亲妹妹,怎么会连兄长换了个人都察觉不出来?”

    “道格拉斯夫人说过,卡明夫人与上校的关系非常差。似乎是因为她的丈夫当年间接害死了上校的父亲,上校因此几乎与她家断绝了往来。后来也是等到上校退役回来后发现妹夫已经去世,这才与这个妹妹的关系稍稍缓和,还把自己名下的一处农场交给她经营。”

    为了缓解坐马车带来的腰酸,利昂娜的身子向后抻了抻,双手搭到膝盖上:“他们兄妹可是至少十多年没见过面,而十多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话说到这里,谁都能听出她是在赞同谢尔比的猜测。

    于是,揪头发的人从波文变成了凯恩探员。

    “……就算卡明夫人认不出来,上校还有其他朋友啊,就像……”

    话说到一半凯恩探员像是想到了什么,双手抱头的动作突然顿住,诧异地擡头看向利昂娜。

    利昂娜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坐姿,笑着看向窗外:“既然昨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嫌疑,那我们就去找一个没有嫌疑的人问问情况。”

    史蒂芬妮跑马俱乐部建在希图科姆与诺特堡之间,相对来说是距离希图科姆更近一些,速度并不快的出租马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便远远看到了跑马场。

    今天天气不错,可场地中的人不多,只能看到有零星两三人在骑着马慢腾腾地散步。

    等到马车驶入跑马场的范围,原本与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某个人影突然拉着缰绳转过身,策马向他们的方向奔来,大声吆喝着让马车停下。

    利昂娜透过窗户看到来人的样貌。

    男人大概四五十岁,肩背宽厚,大概因为出了汗光滑的脑门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比起稀疏的头部毛发,他的脸上留着现在很流行的一种络腮胡,与道格拉斯上校的有些相似。远远看去,胡须的边缘和他的脑袋可以组成一个完美的椭圆形。

    “你们是谁?”走近后,坐在马上的中年男人用嘹亮的声音喊道,“这里是私人领地,不许随便进来!”

    车夫直面男人的怒视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车门被打开了。

    “日安,先生。我是新搬到希图科姆的兰纳德·约翰斯。”利昂娜跳下马车后走向坐在马上的男人,自我介绍的同时也脱下了帽子表示尊重,“我的邻居道格拉斯上校向我介绍过这里,他说他有位朋友在这里开了家跑马场,还说如果我想要骑马放松一下可以过来试试……”

    听到“道格拉斯上校”,中年男人始终拧在一起的眉心总算松开。

    “是上校推荐你来的?”男人洪亮的声音里带着遮掩不住的喜悦,又看了眼她身后的马车,“上校没跟你一起来?”

    “上校最近家中有些事,不方便过来。”利昂娜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他的妹妹和侄子前来投奔他,他最近都在忙着招待他们。”

    男人闻言却再次皱起眉,粗粝的声音向上拔高:“你说上校的妹妹来了?他还亲自招待他们?”

    利昂娜叹息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已经不请自来了,到底是亲戚……卡明夫人说她老家那边之前一直能听到炮声很不安全,道格拉斯上校再不喜欢他们又不能把人赶回去……”

    听着她说的消息,中年男人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巴向不远处的建筑物扬了下:“既然是上校推荐来的,那就跟我来吧。正好今天没什么人,带你四处转转。”

    马车总算被放行,一路来到附近唯一一处建筑门前。

    利昂娜再次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一块立在不远处的纪念碑。

    黑铁制成的纪念碑的最上方刻着“史蒂芬妮跑马俱乐部,成立于1119年”,凸出的印刷体在阳光的显得格外醒目。

    下面则是一连串人名,目测能有二十几人,最后以“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息”为结尾。

    “……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

    不知何时,中年男人站到了她身后。

    直到此刻,利昂娜才看出这人的一只脚其实是假脚……可大概因为他的骑术很好,刚刚她完全没发现。

    “加雷德·辛克,厄森·格兰特,詹姆斯·哈顿,罗伯特·阿瑟……他们都是我在边境战争时结识的战友。”男人指着纪念碑,一一念出上面的名字,“我们约好等战争结束后一起建一个俱乐部,到时候想要聚会也能有个地方说话……”

    他突然止住话头,收回手道:“现在俱乐部建起来了,可惜人没剩下几个。”

    利昂娜看着他凝视着纪念碑的混沌双眸,跟着微微压低声音:“很抱歉让您想到伤心事,尤金少校。”

    男人,也就是尤金少校摇摇头,唇角下绷,严肃道:“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牺牲的英雄,我看到他们的名字只会感到骄傲。”

    这是个对自己军人的身份感到十分自豪的人,也是个念旧的人。

    利昂娜暂时在心中给尤金少校打上这样的标签。

    两人又在纪念碑前寒暄两句,这才在尤金少校的带领下进入建筑物内。

    尤金少校给利昂娜讲述了俱乐部的入会要求,又介绍了一下他们目前拥有的马匹种类和每年会举办的大型活动。

    只要想认真讨好一个人,利昂娜就从没失败过。

    她一边聊天一边摸着眼前男人的性格,给予他几次明显符合他性格的反馈后,总是表情严肃的尤金少校脸上的线条也慢慢柔和下来。

    “…t…其实我很多战友都还在军队服役。如果我这条腿还好着,我也不用天天窝在这里。”说到兴头上,尤金少校拍着自己的右腿惋惜道,“你知道陆军的安德森准将吗?他也是我们那批人里的,当年还是道格拉斯上校退役前推荐了他,否则以那小子的性格可不容易出头……”

    聊了半天,利昂娜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切入正题:“我听说道格拉斯上校过去在边境战争中作战十分勇猛……他退役时还不到五十岁吧?这么早就退役了实在可惜……”

    提到这个话题,尤金少校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其实当时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但上校偏偏在那个时候选择退役……他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要在战时强行退役,现在做准将的说不定就是他了。结果因为他的固执,帕林将军非常生气,干脆批准让他回家了——”

    这么说着,他还是十分不甘心地拍了下桌子:“哮喘是会影响作战,但那时候已经开始和谈了啊!之后就跟我预料的一样,上校走后我们这队负责冲锋的队伍再也没上过战场,半年后战争就结束了,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战功也归了其他人!他明明只要再等半年,六个月而已!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他那时是在故意激怒帕林将军……”

    利昂娜在心中心算了下时间。

    边境战争是在八年前的夏天结束的,那上校退役的时间大概是在八年前的年初或九年前的年末。

    不知算不算巧合——上校家的那对双胞胎现在也刚好八岁,也就是说上校退役的时间刚好是与双胞胎出生的时间差不多。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尤金少校,对面的男人明显愣了下。

    “大概……可能吧?”男人不确定道,“孩子出生当然是大事,可请几天假也就是了,实在没必要直接申请退役啊。”

    利昂娜跟着点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不过说到孩子我倒是想起来……最近上校的妹妹不是来了吗?她还说了些不好听的事……”

    她把卡明夫人说双胞胎并非上校亲生的事简单复述了一遍,最近一段时间都没去希图科姆、完全不知情的尤金少校听完气得脖子都红了。

    “胡说八道!”等利昂娜说完,他忍无可忍地拍了下桌子,“那个恶毒又愚蠢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就那里传谣!我一定要去给她一个教训!”

    说罢,竟然是打算直接起身离开,利昂娜赶紧伸手把人拦住。

    “今天一早上校就陪卡明夫人去诺特堡办事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现在去希图科姆也没用。”她赶紧解释道,“不过卡明夫人说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里有证据,还说前道格拉斯夫人怀上孩子的时候上校还在部队里……”

    “她知道个屁!那次将军临时给我们批了几天短假,上校就是在那时候回了趟家!”

    尤金上校大概是气到了极致,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们记得清清楚楚,轮得到她那个黑心肝的家伙乱说!”

    利昂娜:“可当时正是边境战争最激烈的时间段吧?你们的士兵和军官在战时居然也有假期?”

    男人因为她的话动作都顿了下,激昂的表情也慢慢沉静下来。

    “…………”

    “因为那次不一样。”

    他视线上移,似是开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那大概是九年前的初春……我们已经被敌人围困了很久,食物全都吃光了,连马都死了不少,连两人共骑一匹都分不过来,再不突围只会更糟糕……那次敌我人数差太多,又没有支援,突围的伤亡很惨重,我们二百多人最后只活下来了不到八十人……”

    “可如果没有上校一直举着旗,如果没有他一直呐喊着向前冲,我们剩下这些人肯定也活不下来……”

    男人的目光涣散片刻,又很快回归现实:“好在上校当时趁乱杀死了对面的主将,在总指挥那边大概也算胜利……但因为伤亡数太高,大家的精神都在崩溃的边缘,与大部队会合后不久我们被调回了后方休整。”

    “战时我们本不该有假期,可为了奖励那次漂亮的突围帕林将军特批了我们几天短假。可以去附近的城中休息,家离得近的还能回家看看家人。”

    “我记得上校就是回到营地后收到了一封家书,急急忙忙回家了……孩子肯定是那次怀上的。”他说道,“这种事部队里都有记录,而且是不是上校的孩子他自己最清楚,还需要别人提醒?”

    利昂娜心说这事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上校确实很清楚那两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而且按照时间看,还是在他放假回家前后怀上的。

    如果第一任道格拉斯夫人是与情夫乱搞怀上了孩子,还是在这种时间点,那对上校来说就不仅仅是妻子出轨了,更是对他本人的一种挑衅。

    这是要拥有多么广阔的胸怀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那两个孩子?反正利昂娜是没见过第二个案例。

    心中的某个假设再次加重,她干脆不再多做掩饰,直接问道:“你们队伍里是不是有一个与上校长得很像的人?”

    见尤金少校见鬼般看过来,金发的小绅士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抱歉,我刚刚说得有些歧义……我是觉得除了发色不太一样,您远远看起来真的和上校长得很像,就想你们这边的军人是不是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

    尤金少校被她的话说得有些晕乎,不过“与上校的气质相似”这句话还是让他很受用,并没有计较她那句堪称突兀的问话。

    “你觉得像可能是我们的胡子差不多。”尤金少校颇有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胡须,转而说道,“不过说到与上校很像的人,当年确实有一个……上校的副官,加雷德·辛克中尉。我进入骑兵队时就听旁人说他们长得很像,说是有一次连帕林将军都认错了,在那之后辛克中尉就每天把胡子刮得很干净,以免大家把他和上校弄混,当时还被人暗地里嘲笑了好久‘娘娘腔’。”

    “我之前也不相信他们长得有那么像,直到后来有一次,辛克中尉收到了他舅舅舅母的死讯,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太过低落没刮胡子,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得那么像的人……”

    利昂娜刚想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脑中却突然想到这个名字自己似乎刚刚见过。

    “他是不是已经……”

    尤金少校点点头,叹声道:“加雷德·辛克……最开始他怕上校亲自举旗太惹眼,主动要求与上校共骑一匹马,坐在上校的身前为他当肉盾……结果他却成为那次冲锋中最先阵亡的人……”

    ***

    希图科姆通往诺特堡的火车不少,道格拉斯上校一行人在中午前便到达了诺特堡治安所。

    可多诺万探长并没有像正常办案那样立刻提审“犯人”。

    道格拉斯上校一到治安所就被关进了黑暗狭小的看守室,其间除了有人来给他送了杯水外谁都没见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只有一个气窗的小房间连个钟表都没有,道格拉斯上校甚至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多久,积攒在心中的烦躁越来越多,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徘徊。

    他大声责问过巡逻路过的小警员,可小警员隔着门说句探长需要先看到验尸报告才能过来提审他便离开了。

    狭窄的空间让道格拉斯上校感到非常不适。

    他的双腿开始神经质地抖动,已经适应昏暗环境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室内唯一的气窗,看着那道如雨后天光般圣洁的一缕阳光,就算眼睛被刺激到流出眼泪也没有收回视线。

    透过那束光他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张人脸在他眼前闪过……他甚至分不清是他真的看到了,还是自己注视阳光太久产生的幻觉。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那束光从房间的一侧慢慢走到另一侧,连光的颜色都产生了些许变化,直对着他的那扇铁门终于打开了。

    多诺万探长站在门外,可光线太暗,他并看不清对方此时的表情。

    不过道格拉斯上校也不在意这些了。

    知道他这是终于打算提审自己,他忽略了对面投向自己的审视视线,拖着已经戴上手铐的双手走出看守室。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审讯室,谁也没说话。

    只是在审讯室门口他看t到了一位有些让他意外的人——那个从马黎来的麻烦邻居。

    道格拉斯上校皱皱眉,不明白多诺万探长为什么能允许一个外国人进入治安所……但他现在实在提不起精神质问对方,死气沉沉的视线只在“约翰斯先生”的身上扫了下便擦身而过,坐到了审讯椅上。

    他的对面,探长已经打开做笔录的本子,这代表着审讯终于要开始了。

    道格拉斯上校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应对即将开始的审讯,却冷不防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他又吸了吸鼻子,确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头不自觉地顺着味道的来源看去。

    “听说您连午饭都没吃,一定饿坏了吧?”

    那位原本站在门口的马黎小绅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笑着把一杯热可可递到他面前:“现在这里没有吃的,您先喝点这个垫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