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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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上校紧紧盯着那杯正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热饮,一时竟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足足过了好几秒,他的胡须动了动,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你……是在开玩笑吗?”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那杯热可可,转头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多诺万探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巧克力难道你不知道吗?!”
面对前上级的厉声训斥,多诺万探长并没有回应,反而一直用一种令上校感到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他。
“……我当然记得,上校。1111年的创世节前夜,我们得到了一批特别的物资……”多诺万探长缓缓道,“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成块的巧克力。与可可饮料不一样,很甜,只是吃小小一块肚子就不饿了……帕林将军说那种巧克力已经开始量产,以后就是部队中的日常补给之一。”
“大家都很高兴,一边欢呼一边唱歌,庆祝创世节的到来,但您却在吃下一块巧克力后整张脸都肿起来,军医来了后我们才明白您是不能吃巧克力的。之后大家也很小心,再也没让您接触任何含有巧克力的产品……”
多诺万探长坐在审讯桌后面,迎着上校的视线看过去,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我们刚刚接收到了一个举报,举报的内容如果成立便会对案件的走向产生巨大的影响……因此,在审讯正式开始前我必须确认您的身份。”他指了指放置在上校面前的热可可,“您只要喝一小口就可以。医生就在外面,如果您有任何生理不适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进来为您诊治,保证您不会有生命危险。”
道格拉斯上校盯着面前的杯子,被铐住的双手慢慢紧攥成拳。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审讯室中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却能听到一道呼吸声愈加粗重。
突然,原本坐在审讯椅上的上校猛地暴起,一把把利昂娜手中的杯子打落在地。
咣当————
随着铁杯落地发出的巨大声响,男人响亮的怒骂声响彻整个审讯室。
“这简直是侮辱!”他几乎用最大的声音发出怒吼,“举报的人是谁?让他站到我面前!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距离他最近的利昂娜受到的音波攻击最大,只能无奈捂住耳朵,颇有些惋惜地看了眼全部撒到地上的热可可。
“您不想喝可以不喝,不用这样浪费食物……”
她等到对方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弯腰捡起那只无辜的杯子。
“举报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刚刚心中出现的人名,您想要立刻对质的人是谁……”
利昂娜一点点直起身体,朝上校露出一个笑。
“是丹尼尔·米切尔先生吗?”
见上校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有继续说话,她轻笑一声,擡手将空杯放到桌上。
“昨晚来您家中参加晚会的人不少,可了解您过去的并不多——一个是您的妹妹卡明夫人,一个就是您的律师米切尔先生。”
“可如果卡明夫人真的怀疑、并有证据证明您并非她的亲兄长,以她的性格一定会立刻闹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排除法就能得出的结论……您说是吗?”
“加雷德·辛克中尉。”
铁杯落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
明明是很轻微的声音,可落在“道格拉斯上校”耳中却无比响亮。
像教堂中的钟声,又像裁决锤敲下时发出的声响,沉重又令人战栗。
加雷德·辛克……上次听到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都变得模糊且难以追忆。
铐住双手的男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焦距的双眼盯着前方发愣。
慢慢地,两行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很快便消失在他浓密的胡须中。
“真的是你……辛克中尉?!”
多诺万探长终于坐不住了,起身绕过桌子,一把揪住“上校”的衣领,咬牙切齿地低吼道:“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我有什么办法……那种时候我有什么办法?!”
被揪住领子的“上校”,或者说是加雷德·辛克唇上的胡子动了动,同样朝对面的男人吼道:“当时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们根本承受不起失败的代价!如果我不把那面旗举起来,如果我不继续往前冲,而向其他人宣布上校的死讯,你觉得我们当时真冲得出去吗?!”
多诺万探长愤怒的表情空白一秒。
男人的话将他的思绪带回到了九年前,带回了那个时时会让他陷入噩梦的地方。
那时候他只是一名中士,一个骑兵队中最普通的士兵。
他们被敌人困住了,困了三周多……这段时间中不但粮草被吃完,他们还损失了近一半的马匹。
当时的道格拉斯上校他原本是想要等待大部队的支援,可苦苦撑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援军到来,这让他认识到他和他的部下大概是被放弃了。
他们必须冲出包围圈,而且必须是立刻准备冲锋。再拖下去,再死几匹马,他们恐怕连一次冲锋都做不到了。
为了鼓舞士气,他从旗手手中接过诺瓦合众国的国旗,高高举起,第一个策马冲在最前面。
可举着旗还冲在最前面的人实在太显眼了,他没冲去多久就被一枚铅弹击中胸口,所有人都看到那面象征着希望的旗帜就要在他们眼前倒下。
可一只手接住了那面旗帜,并将它举得更高。
一位骑马伴在指挥官身边的士兵立刻上前,把那位被子弹击中的伤员接到自己的马背上,俯身听他说了些什么后突然神情一震。
“……不是上校,被击中的不是道格拉斯上校!”
那人朝身后的战友们大喊道:“这是辛克中尉!被击中的是加雷德·辛克!”
“道格拉斯上校就在前面!跟着上校冲啊——”
士兵们几乎喊破音的嘶吼声似乎近在耳畔,记忆中那道一直立在他们前方的旗帜是那样鲜艳……可谁又能想到,举着旗帜引领他们的人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
多诺万探长闭闭眼,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情绪。
“当时确实是特殊情况……可之后又该怎么说?”探长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尽量保持住理智,“既然你是为了士气临时冒充了上校,那回来后为什么还要继续?从那次战役到现在,你有快十年的时间,为什么不向其他人说出真相?!”
“我当然想过!我一下战场就想要说出真相……你以为我是那么无耻的人,是为了上校的军衔才这么做的吗?”
保守多年的秘密一朝被揭穿,加雷德·辛克积压了近十年的情绪也跟着爆发出来。
“上校死后我就想要说出真相的……可我们刚回到后方我就收到了上校母亲的来信,她让上校立刻回家,有非常重要的事……我、我那时想,我必须亲自见她一面,亲口把这件事跟她说清楚……”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加雷德·辛克按照信上的地址来到道格拉斯上校的家乡时,上校家发生的变故让他眼前再次一黑。
边境战争是诺万合众国向南扩张而引发的战争,主要战场都在南方,距离道格拉斯上校的故乡南克利夫兰州并不远,本身就不算稳定的本地治安在战时变得更加混乱。
就在不久前,大概是他们被围困的同时,道t格拉斯上校家也发生了一场意外。
一伙不知从哪儿来的流匪闯入了上校家,不但洗劫了上校家中的财物,杀死仆人,还□□了上校的妻子。
道格拉斯上校自从参军后就很少回家,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和母亲与妹妹妹夫关系破裂,一直是第一任道格拉斯夫人负责照顾上校的母亲。
两个女人都是善良随和的人,长时间的相处让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即使道格拉斯夫人与丈夫一直没有孩子,老道格拉斯夫人也从没说过什么,反而埋怨儿子常年不在家,俨然把儿媳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婆媳二人的生活一直是平淡而平静的,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降临,道格拉斯夫人崩溃了。
她尝试自杀过,几次被婆婆拦下,可精神不可避免地逐渐变得恍惚。
在这种女人贞洁与她本身的道德和名誉挂钩的时代,老道格拉斯夫人即使是为了保住儿媳的命也根本不敢将这件事声张出去。只一边向旁人说家中进了强盗,儿媳被吓到了,一方面又赶紧给自己在战场的儿子写信,让他尽快回家一趟。
于是,当加雷德·辛克终于在一个月后收到信赶回去时,直接碰到最糟糕的情况。
“……道格拉斯夫人开始不停呕吐,老道格拉斯夫人怀疑她怀孕了……”男人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紧皱到一起,组成了一个悲伤而痛苦的表情,“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怀孕了,我们甚至不能去找医生确认……否则整个村子和附近的人都会知道,她就真活不下去了……”
多诺万探长:“……所以你就隐瞒了下来,没有把上校的死讯告诉她们?”
“不,我说了!我第一时间就说了!”
加雷德·辛克猛地擡起头,眼白已经因充血的血丝而变得通红:“上校夫人几乎对外界没了反应,我只能把上校牺牲的事告诉了老道格拉斯夫人……可她知道后却只是盯着我的脸看,最后乞求我……求我继续扮演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