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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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当场招供,小弗鲁门先生的猜测再次成真,可布朗督察却完全没有感到丝毫放松。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案件之所以会把最终嫌疑锁定到了芬顿医生这个看上去与死者完全无关的人身上,并不是因为动机,而是以“谁有时间和机会这么做”作为调查方向推导而出的答案。
几乎所有人都能证明,死者皮科沃兹·西米勒斯是第一次来到骏鹰庄园,庄园中的仆人对他完全不熟悉。
而且不光是他一人,仆人们也与汉拿公爵、威瑞迪安公爵甚至是相对频繁拜访庄园的怀特伯爵都没说过多少话,更不要说熟悉。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就算是利昂娜每次来骏鹰庄园都会多住几天,除了经常打交道的男女管家外她也不太认识庄园里的仆人都是谁。
因为佣人们也是会有工作变动的,不是所有人都像男管家比德尔先生那样从小到大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几十年还不离开。大部分女仆到了年纪会选择嫁人,男仆在年满二十岁之前要是还没升到自己想要的职位,大多也会跳槽到其他地方。
在这种人员会频繁流动的情况下,要记住他们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能精准找到两位来自威奥拉的仆人。如果不是对庄园里的人都有充分的了解,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而作为女侯爵的家庭医生,每天都会造访骏鹰庄园的芬顿医生一定会对庄园内的人更了解,佣人们也会更信任他。
按照小弗鲁门先生的描述,这位医生曾在今天下午看望过女侯爵,并在下午三点多与照顾女侯爵的女仆劳拉一起从女侯爵的房间走出——尽管他确实有合适的借口,可在威瑞迪安公爵的那位男仆提供出新线索后,他这个距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人嫌疑必然会加重。
而且最开始就是他最先在餐桌上提到冬打雷的话t题,等到西米勒斯心脏病发躺到床上时,他也三番五次想要为对方看诊——这种行为在一般情况下当然会被认为是善良的老医生对病人的爱护,可西米勒斯在清醒后便开始对其避而不见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加大了医生的疑点……
现在,唯一让布朗督察想不通的只有动机。
不过就像小弗鲁门先生说的那样,皮科沃兹·西米勒斯这个人简直又蠢又坏。这样的人最不缺仇家。或者说,就算他曾经做了什么激怒旁人的蠢事,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真是完全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而现在,既然芬顿医生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杀人行为,那他自然会解释自己的动机。
“我听说,汉拿公爵昨晚去了庄园中的电报站,让人往南希尔车站发了一条很奇怪的电报。”
出乎意料的,芬顿医生没有先说明自己的作案动机,反而看向站在一旁的金发年轻人:“他想要让南希尔那边的人帮他去附近的酒馆询问一件事:四十二年前,酒馆的老板是否在创世节前夜的雷雪天中看到有两人骑着马跑过山丘,并询问了那位老板童年的住址……他会突然想知道这些,是因为您跟他说了什么吗?”
利昂娜点点头:“我之前也说过,今年二月我曾经去过格雷郡,在那里目睹了一次冬打雷。回程时我去附近的酒馆等车,那里的老板闲聊时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芬顿医生:“我想,他的年纪应该没有我大吧?”
“现在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他说那是他小时候发生的事,还是在为家里的田地赶乌鸦的年纪……”
这次芬顿医生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一些,没有丝毫预兆地,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两行眼泪从那双浑浊的眼眸中溢出。
“这就是命运,谁也无法改变的命运……”
“我当年去附近每一户农家打探过,却没有一个人说见到过……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那是也许是我产生的幻觉,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可我怎么能想到居然有个孩子见到过,又在几十年后将其当成趣谈跟人提起,又恰好……被您听到了……”
“而我……我为了寻找那个人走遍了整个王国,连旧大陆和殖民地都没有放过……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居然主动来到我的面前……”
“他的脸……那张在闪电下暴露出的惊恐的脸,就是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
老人看着利昂娜,又哭又笑道:“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命运!是伟大的父神不忍心看到她暴尸荒野!祂在可怜我们,可怜我们这些被当成疯子的可怜虫,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把那个畜生带到这里……”
他的声音从最开始的颤抖变为坚定,最后终于转为愤怒爆发出来。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放过他!”芬顿医生恨声道,“他这种人渣根本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不配!”
完全不知道内情的布朗督察被老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到,只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些什么。
正当他想要让对方更详细地交代一下时,另一边的小弗鲁门先生却抢先开口了。
“您是在为波莉安娜小姐报仇。”面对医生的怒火,金发的青年依然沉得住气,只用那双沉静的烟灰色眼眸注视着对方,“您确信她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您曾经见过皮科沃兹·西米勒斯。不是在这里,在昨天之前他从未以宾客的身份来到过骏鹰庄园,您曾经看到他出现在波莉安娜小姐的尸体附近,或者,在您曾经提到过的、那棵被闪电劈中的树旁边。”
“您看到了他的脸,他也发现了您的存在,只不过是时间过去几十年都没有出事,他早就忘记了……直到您昨晚在餐桌旁再次提起那件事……”
利昂娜说到这里顿了顿,艰难开口继续道:“他的反应证明了一切……这就足够您朝他动手了吗?”
“这难道还不够吗?”芬顿医生惨笑一声,“我亲自为波莉做过尸检,我确信那道伤口绝对不是一次撞击出的结果,那根本不是一个意外!洛克哈特阁下当时找来附近十名医生分别让他们检查波莉头上的伤口,最开始有一半的人都说那道伤可能遭受过二次撞击,可一天之后他们就都改口了!就因为洛克哈特阁下查到了沙罗公爵的小儿子身上……”
利昂娜:“但你当年看到的,并不是那位小拉布兰阁下。”
“我可以确定,我在山丘上见到的不是他。”
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洛克哈特阁下亲自与他交谈过,拉布兰阁下当时其实有不在场证明,不过他当时是去做了些……不光彩的事,害怕被人知道后影响名誉,所以只能在私下告诉了女侯爵阁下。后来我们也去他提供的地址查证了,他确实没有作案的时间。”
最大的嫌疑人被排除后,一切才刚刚开始。
既然那人不是居住在附近的人也不是附近两座庄园的主人和宾客,当时芬顿医生能想到的、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偶然路过的盗匪。
虽然他有信心能在再次看到那人时认出对方,但仅凭脑海里的一张陌生的面孔,想要找人简直不亚于大海捞针。
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伤及无辜,阿梅希斯女侯爵还是忍痛安葬了女儿,让整个事件在明面上画上一个休止符。
之后她又动用了自己的人脉,修改了芬顿医生的姓名并让其休学,不久后以另一个身份转入王国内的另一所医学院,并在明面上断绝了双方的往来。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可芬顿医生知道,女侯爵阁下并不会因此放弃,就像他一样,他们都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时间是冷酷无情的,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在旅行中慢慢走过。即使他成为一名王国业内十分知名的医生,他也没能再见到那个曾经在电光中一闪而过的面孔……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有时候会想,也许那个人已经在不知名的地方死掉了……而且洛克哈特阁下的健康出了问题,我不能不管,这才回到了这里……却没想到,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老人笑着摇摇头,看向对面的青年时,眼中多了一丝发泄后的畅快。
“您之前的纸牌占卜非常准确,我最近的运势真是好到不可思议。”芬顿医生真心称赞道,“我也要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把他引到这里,我也许真的会错过这亲手报仇的机会。”
对上老人诚挚的眼神,利昂娜毫不怀疑这是发自真心的感谢。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胸口那股气憋得她更加难受。
“那些没用的不用再说了,”她语气冷淡道,“还是说说您的作案过程吧。”
芬顿医生点点头,非常配合地说起自己行动的全过程。
“昨晚晚餐时的话题确实是我故意挑起来的,也确实是为了看看那人的反应……不过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彩,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脏病,但这也给了我接近他的机会。只是很可惜,我接连两次尝试都失败了……”
芬顿医生沉默片刻,似是整理了一下语言,这才继续说道:“我感受得到,他在畏惧我,从昨晚开始我就发现了。他在吃下药剂,慢慢缓过来后就开始装作头疼,以要休息为名让我离开,之后更是不想让我进入他的房间与他单独说话。从那时起,我就可以肯定我没有认错人。”
“可‘我认为’是没有用的,我需要他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所以我找了两个帮手,杰克和劳拉,他们都是威奥拉人,他们过去的苦难全都有那个男人的一份‘功劳’,说服他们协助我并不困难。”
“劳拉是会贴身照顾女侯爵阁下的女仆之一,她早就在收拾房间时发现了女侯爵阁下放钥匙的地方,只是平时没有人会用到,所以她也没向麦金太太汇报过……所以我才会把那间房定为我的‘审讯室’……”
耳边听着医生的话,利昂娜的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擡眼看向还在继续讲述的人。
“……我让杰克在送饭时将一张纸条递到西米勒斯的手里,那是一张以您的名义写的字条。”他说道,“然后让劳拉带上修剪好的假发,还有杰克的旧衣服,在恰当的时间敲一下t西米勒斯内室的‘隐藏门’,然后尽快向前走,引他来到凯瑟琳公主的那间房……”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利昂娜突然打断他的话,沉声询问道:“你给西米勒斯的纸条上难道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我要跟你单独谈谈’?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我的房间,还要背着其他人单独见面?你就不担心他起疑心吗?”
芬顿医生讲述的声音顿了顿,摇头道:“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我写的是‘有关大公主殿下给前威瑞迪安公爵下毒的线索就在我手里,但我身边有公主殿下的人,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样也很卑鄙,老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窘态,并快速找补道:“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而且为了不把您和公主殿下牵连进来,我在他死后便把那张字条销毁了……”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利昂娜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丝线般杂乱无章地漂浮在周围。
不过随着一条丝线逐渐亮起,她像是得到了指引,一把抓住了它——
“稍等一下,请您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的双眼再次恢复焦距,烟灰色的眼眸直直看向不远处的老人:“既然你之前并没有见过皮科沃兹·西米勒斯,完全没有与他接触过,那您为什么会知道他曾经贪污过救助金?”
芬顿医生愣了下,还没有从之前的情绪中缓过来,随口说道:“……那件事在二十年前闹得那么大,我当然记得……”
“说谎。”
利昂娜再次打断他的话,视线慢慢转移到一旁的布朗督察身上:“二十年前的马黎可不是现在的马黎,当时的报社可没有现在这么大胆,什么都敢印到纸面上……”
布朗督察对上小弗鲁门先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打了个寒战。
是啊……二十年前的马黎可跟现在不一样。
当时还是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的执政阶段,保皇党独大,庞纳城中的报社也不敢像如今这样,仗着各自身后都有靠山,什么都敢往纸上写。
为了政府的脸面,除了一些经手这些事的政府官员以及议会成员,很少有外人知道当年贪污犯们具体都是谁。大部分人都应该跟他一样,只知道老国王当年撤掉了一批保皇党的要员,剥夺了几人的头衔,但具体的人名并不会有什么印象……
“……是我记错了,那应该是从男仆那边传出来的。”芬顿医生瞬间改口,绷着脸解释道,“昨天有个听差听到了汉拿公爵训斥那家伙的声音,通过一些词语推测出了什么,后来他们去问威瑞迪安公爵的贴身男仆,对方默认了……我想,这个消息估计庄园里的大部分仆人应该都知道了,不算什么秘密。”
利昂娜一直盯着他说出每一个单词,直到最后才用力闭上眼。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请再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从没跟你说过,西米勒斯之所以会纠缠我,不是因为我拿走了前威瑞迪安公爵的遗物,而是他在怀疑大公主殿下下毒谋杀亲夫……可你却凭空说出了后者这种无比荒诞的理由,这是为什么?”
她注视的老人的眼眸,看到对方的瞳孔骤然放大时,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声音跟着颤抖起来:“这件事除了我和死者,只有威瑞迪安公爵和汉拿公爵知道……威瑞迪安公爵胆子太小,不可能说出来,而汉拿公爵也不可能跟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种王室秘辛,你不是从他口中知道的……”
“是我猜的!”
芬顿医生突然激动地拔高声音:“您在占卜时说的那些……还有、一些谣言……我只是赌了一把,只是觉得就算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听到后也肯定会感兴趣!”
见金发的小绅士无动于衷,他甚至转向已经被过多信息砸晕的布朗督察:“我说的都是真的,督察先生!我就是凶手!我控制住了他,拿走他的药瓶后逼他说出实话,然后强迫他吃下过量的药……你们可以去查,我说的都是真的——”
老医生还在坦白自己的罪行,利昂娜却再也不想听他说下去了。
她直接绕过两人大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向走廊的另一侧跑去。
随着一声巨大的开门声,女侯爵房间的门被她猛地推开,随后不顾女仆们的尖叫和阻拦,金发的青年直接踏进位于内室的寝室。
寝室中,年迈的老妇人正倚靠在床头假寐,旁边摆放着一些碗碟。一位女仆正在将它们收到餐盘上,却不想会有人如此粗鲁地闯了进来,顿时瞪大了眼睛……
“弗鲁门阁下,您不能这样……”
另一位女仆匆匆走进寝室,手足无措一阵后在她身边小声说道:“洛克哈特阁下今天不太舒服,需要休息……请您不要这个时候打扰……”
“阁下,既然您已经清醒过来,为什么不愿意睁开眼呢?”
利昂娜没有理会女仆,直接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老人那张平静的睡颜,颤声说道:“我想与您聊一聊……只有一会也好,我想跟您聊一聊……”
见小弗鲁门先生的情绪几近失控,室内的两位女仆再也不敢让人继续靠近女侯爵。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就要一前一后阻挡住对方,试图将人拉出房间。
而正在此时,床上的老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安娜,珍,放开弗鲁门阁下。”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辛苦你们了,先出去吧,给我们一点单独的空间。我想跟他单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