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薇格·洛克哈特
385
我想跟“他”单独聊聊……
利昂娜闭上眼,感觉胸口被重锤狠狠击打了一次,那种闷痛感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雇主发话,两位女仆终于收回阻拦的动作,低着头退出房间。
耳边的窸窣随着轻微的关门声彻底消失,利昂娜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有勇气再次睁眼,看向那倚靠在床头的老妇人。
“好久不见,我的孩子。”
对上她的视线,那双苍老到有些褪色的蓝色眼眸向上弯成了月牙的形状,朝她招了招手:“你靠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的声音与记忆里没有任何区别……也许听上去更沙哑了一些,可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利昂娜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真的清醒了。
不是像之前那样,而是真正想起了她是谁……
利昂娜不止一次幻想过如今的画面,幻想着她清醒时的样子,甚至幻想出到那时候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可她从没想到,她的幻想成真时居然是现在这种情况……
金发的青年呆呆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在老人的微笑中败下阵来。
她艰难移动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移到床边,坐下,按照老人的手势上身微微向前倾,刚好能让对方碰到自己的脸。
“你真的长大了,利昂娜。”老人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眼中满是长者对晚辈的慈爱,“孩子怎么都长得这么快呢?我总觉得你不久前还没有多高,居然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了……”
利昂娜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在此时该说些什么?
询问她是什么时候彻底苏醒的,她是否还记得她这些年跟她说过的话,是否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事……还是质问她为什么醒来后却不告诉自己,反而直接谋划杀死皮科沃兹·西米勒斯?
此时此刻,她的脑中似乎被无数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白一片。
她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张开嘴时喉咙只发出一声呜咽,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老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好似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见到她这样的反应,阿梅希斯女侯爵反而笑出了声。
“哈里(芬顿医生)说他要承担一切后果时我就跟他说,你一定会来到我这里。”老妇人反握住她附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慢慢将其拉下来,“来跟我说说吧,他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
“……他把写给西米勒斯的字条如实告诉了我。”
利昂娜任由老人握住自t己的手做出动作,感受着对方传递来的温度,轻声道:“可他不该知道那么多……这是您告诉他的信息,或者,是您直接通知了您那位名叫‘劳拉’的女仆,让她的兄长把这样的字条送到对方手里……”
“发现这个破绽后,我开始觉得庄园中佣人们的反应也不太对劲……有人将西米勒斯那起贪污案传了出来,将其变成了佣人间的谈资。”
“而连男仆们都知道的消息,男女管家不可能不知情,那为什么还要安排一个威奥拉人去给他的仇人送饭?麦金太太和比德尔先生都不是那种刻薄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只能是故意的……还有比德尔先生今早落水的事,那实在巧合到有些诡异……”
“最重要的一点,二楼宾客中并没有与我体型相近的人,如果威瑞迪安公爵的那位男仆没有说谎,那装扮成我的必然是庄园中的某位佣人。我会怀疑芬顿医生主要是因为他是除了男女管家外,唯一一个与庄园中佣人们的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作为您的家庭医生,如果有佣人生病想必也需要他医治,也许会有人因为过去的人情配合他这么做……”
她擡眼看向女侯爵,唇线慢慢绷直。
“……可我忽略了,如果是骏鹰庄园的主人亲自下达的命令,那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昨天的骏鹰庄园实在忙碌到了极点,尤其是在皮科沃兹·西米勒斯突发心脏病之后。
先是芬顿医生去了女侯爵的房间做例行检查,之后是汉拿公爵因为从她这里得到消息后意识到四十多年的那桩案子真的有异样,思来想去睡不着,忍不住在夜晚跑到老友的面前说了什么。
尽管具体情况汉拿公爵没有细说,但利昂娜相信他一定也与自己一样,会在单独与女侯爵这个病人相处时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放在当时的情况,那他最有可能提起那条他刚刚得知的线索……
“今天凌晨,您让女仆去叫醒芬顿医生……您是那时候就醒了吗?”
对上老人宁静慈祥的目光,利昂娜只感觉胸口堵住的那口气更加滞涩,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泪珠不断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滚落,紧紧握住那只满是褶皱的手,“您该告诉我的……如果您告诉我,我就可以……”
“嘘————”
一根手指轻轻放到她的唇前,轻易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好孩子,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女侯爵说道,“况且这不是你能帮我的……我也不想让你帮忙。”
“为什么……”
金发的青年摇摇头,眼中的悲痛几乎要化为实质:“您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因为这是我的复仇,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想要任何人插手,我想这点你应该可以理解。”见对面的人沉默下来,老人终于忍不住仰头笑出声。
“你在为我惋惜什么,利昂娜?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是你现在还无法感受到的久。”她笑着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沙哑苍老的声音似乎都重新染上了活力,“大家都说长寿是件好事,可在我看来,活得太久也没什么好的。”
“我曾经努力学习过的知识在一点点被新的知识取代,曾经与我同时代的东西都在消失。一切都变得太快了,我曾经试图努力去接受,可我发现,我已经开始跟不上它前进的步伐了……就像庞纳城,我每一次去都会觉得它在变化,我感受到它在生长,就像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它正在生长成为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模样。”
“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我的生活因此变好了,但我也无法欺骗自己,这会令我感到不安……”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便恢复神采,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而且我不像我那两位表哥,也比不上小玛格……”
“年轻时我冲动任性,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直到得到足够沉痛的教训才开始反省……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普通人而已。”
“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眼睁睁看着所有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接连不断地离我而去,这种感觉不管体验多少次,都是糟糕透顶……”
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抽出塞在领口的手巾,一点点擦干面前人的眼泪,轻声说道:“幸运女神已经足够照顾我了,我的孩子,居然在最后把我唯一的执念都解开了……我对我的人生已经足够满意,即使送那个畜生下地狱的条件是连我一起坠入深渊我也不后悔。可那是该由我承担的东西,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刚刚开始……
是啊,在一个年龄是自己数倍的老人面前,她的人生对她来说确实只是刚刚开始。
可刚刚开始,她就已经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利昂娜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包括她找到真正害死父兄的元凶以及那人的动机。
她想要知道清醒状态的老师听到这些会有怎样的反应,又有些害怕知道她听过后的反应……最后理智让她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只死死咬住唇,一言不发地偏头躲过那条为自己拭泪的手巾。
“…………”
“我记得,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讲过你父母年轻时的事,尤其是你的母亲。”
当那张年轻的面庞再次转过来时,女侯爵也将手巾放到一边,视线投向窗外。
“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他应该与你现在差不多大,也许比你还要小一点……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这会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愤世嫉俗——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时的他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在自己家中举办的宴会上都沉着脸,那样的表情可吓走了不少想与他打招呼的人。”
见利昂娜露出惊讶的表情,老人笑着拍了拍那只属于年轻人的手:“没有想到吧?拉塞尔·弗鲁门也并非一出生就会为人处世,他也曾经是个很有脾气的孩子。我对他的表现产生好奇,恰好那时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也发现了他的异常,正想要把他叫走,于是我先一步主动上前跟他攀谈……”
“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沉默了一会后居然点头承认了。”
“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的表情……那时候的他还真是大胆,居然直接在宴会现场说出自己父亲最近的所作所为。”老妇人顿了顿,解释道,“当时正是王国各处修建铁路和建造工厂的高峰期,你祖父也跟着签署了一些合同……这种事表面上看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建造铁路是必然的趋势,建造工厂也能理解,但你的祖父在签署合同后直接驱逐了一些原本居住在铁路和工厂建造地的住户。”
“按当时不成文的规定,顾忌体面的人家会给予那些人一些金钱作为补偿,或者用自己的领地中另一块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作为交换。”
“你父亲一开始以为自己家也是这么做的,结果没想到他的贴身男仆告诉他并非如此,那些被驱赶走的农户没有收到哪怕一枚铜币的补偿金,直接就被赶出了自己世代居住的房子……”
“‘我不知道我们在庆祝些什么,洛克哈特阁下。就在我们肆意浪费食物和灯油的同时,正在有上百人正因为居无定所而面临饿死冻死的窘境,我实在笑不出来’——他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没有放低声音,所以整个宴会都因为他的话变得安静下来了。”
老妇人说着说着,再次笑起来:“你祖父当时的表情可是相当精彩,不过为了面子他还是当场保证会给予那些农户一些补偿并妥善安置……”
听着女侯爵那堪称轻松的描述,利昂娜却无法像她一样笑出来。
父亲实在很少跟他们提起祖父一辈的事,她和利昂也只能从他的一些言语和庄园佣人们的口中拼凑出t一个“父亲与祖父经常发生冲突”的轮廓,却没想到具体到现实会是这样……
“拉塞尔的目的达到了,只是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告诉他实情的男仆被辞退了,他本人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后来我听说是你的祖父怕他再招惹麻烦,以‘年轻人需要外出游历’的名义将他赶到旧大陆,直到他病危才把人叫回来……所以,第二次我见到拉塞尔,是在你祖父的葬礼上。”
“几年不见,围绕在他周边的浮躁感和攻击性并没有因为外出游历而减退,反而更重了。连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讨厌他的父亲,在迎接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时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满脸的不耐。”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那样的表现实在不算明智。尤其是来参加葬礼的人中大部分都是与他父亲关系好的人,在看到继承人在葬礼上表现出这种态度,对他来说太不利了。”
“我想要上前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却被他用冷嘲热讽顶了回来,还说了一些……不太能在马黎说的话。”
“估计你的祖父万万没想到,在旧大陆游历的几年给他的儿子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当时罗兰的皇帝还没有复辟,罗兰帝国还是罗兰共和国。在那里,君权神授的概念已经被推翻过一次,人人平等的观念显然更受欢迎……我想,以你对你父亲的了解,你该知道他更会偏向哪一边。”
女侯爵这么说着,又轻拍了两下她的手:“所以啊,你实在不需要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拉塞尔在你这个年纪可是比你更加叛逆。如果他当时的话被更多人听到,我毫不意外他会在葬礼当天就把王国内的大部分贵族全都得罪光……”
此时的利昂娜已经完全愣住了。
老师口中的那个“父亲”实在与她自己认知中的那个人太过不同,与其他人口中的“烂好人”几乎是两个人。
不用说在马黎宣扬什么“平等”的观念,光是年轻的伯爵之子当面顶撞一位与王室有紧密关系的女侯爵,这件事传出去就必然会成为一件丑闻。
“我倒是不介意他的那些话,只是我们说话的地方虽然隐蔽,却并不是什么私密空间。非常巧合的,那些话还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了。”
随着追忆,老妇人的唇边不由浮现出一个笑:“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你的母亲——帕克丝·奥凯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