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单元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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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母亲出嫁前的名字,利昂娜竟然有一瞬的恍惚感。
明明还没有听到任何相关的信息,她却觉得那个只在画像中存在的人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她是个怎样的人?”利昂娜的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父亲从来不会提到母亲的事,梅太太只说她是个温柔的淑女……”
女侯爵闻言微擡了下眉,倒是没有否认:“帕克丝确实是个温柔的孩子,也确实称得上是一位淑女……可那应该与大多数人认为的‘淑女’不太一样。”
“好吧,追根究底,是我对‘淑女’这个词目前隐藏在深处的含义不认同。既然‘淑女’对应的是‘绅士’,那就说明这不但是在形容有一定家资、修养良好的女性,本人也要品行端正,并有优秀的学识和足够的思辨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似乎总会觉得‘淑女’是外表乖顺,擅长音律和绘画,脑子里却除了男人外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装饰品。”老妇人有些孩子气地用鼻子哼笑一声,“反过来,我可没见过哪位只会围着女人转的男人能被其他人称作‘绅士’。恰恰相反,他们会用‘跟屁虫’或‘某人的狂热追随者’这种带着一定负面意味的称呼对方。而放在女人身上,那就是人人称赞的‘淑女’,这种小心思真是时常会让我发笑。”
利昂娜:“那我的母亲……”
“她是我认可的淑女。”女侯爵笑着说道,“她无意中路过时听到了拉塞尔的那番话,却没有当作没听见立刻走开,反而没什么避讳地直接走了过来,站在了我的身边。”
“‘很抱歉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但我必须为这位夫人说一句公道话。’她这样跟拉塞尔说道,‘我不评价您与这位夫人的说法谁对谁错,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您是一位固执己见、连一句带着明显善意的话都无法忍受的人,那恕我直言,您根本无法达到您想要的结果。’”
利昂娜觉得这番话听上去有些熟悉,而这样的场景也很似曾相识。
可不等她回想起这种微妙的感觉出自哪里时,女侯爵的讲述再次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过去。
年轻气盛的伯爵之子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当即就要反驳。
他将自己在旧大陆上的见闻一一说明,底层人的艰难与上层人的享受,巨大的差别只要是稍微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会为之动容。可站在对面的少女只是静静听他说完,等到他彻底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这才重新开口。
“我赞成您的观点,但我不赞成您的做法,也不觉得您此时的行为是正确的。”
在被建筑物阴影笼罩的草坪上,那位有着烟灰色双眸的少女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您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但如果您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那从一开始您的话就不会有人理会。”
“……也许您说得是对的,但我实在无法做到像您一样,听到这些糟糕透顶的事还能无动于衷。”站在她对面的青年如此讥讽道,“‘理智’让你们无视他们的苦难,‘理智’让你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榨取他们的血肉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理智’的人,他们才会过得如此艰难!”
“您实在不需要用那些大道理驳斥我,因为我也是接受这番道理长大的人,可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认同。”
“如果一个人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大型狩猎场!文明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所学的、想要传承下来的知识又算什么?!”
青年的声音在愤怒中不断加大,最后在高潮处骤然冷却。
“……我跟您说这些也是没有意义。您这样崇尚‘理智’的人根本不能理解。”
他摇摇头,又转向站在一旁的年长者,深行一礼:“洛克哈特阁下,我为我刚刚过激的言语向您道歉。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也许这并不适合我……”
青年行过礼,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料身后再度传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您知道您刚刚的行为像什么吗?”
“一个确诊有歇斯底里病的女人。”
即将走出草坪的身影瞬间顿住,随即转身怒视那个说话的人:“你——”
“可您实在不需要担心这一点,因为您是一个男人,因为医生们都说男人不会患上歇斯底里病,所以您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用情绪化的方式宣泄您的不满。”
“可如果是我,我与您一样发出激动的控诉,您知道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吗?”
“他们会称呼我为‘疯女人’,会把我送到疗养院,直到我不会再说出任何有攻击性的言语为止……”
少女依旧保持着自己端庄的姿态,一步步走到青年面前,站稳,这才仰头与他对上视线。
“您该感到幸运。因为您是男人,因为您的身份,所以您会被当成‘疯男人’的那条线几乎不存在。”她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浪费。您明明已经拥有如此大的空间和机会去实践试错,可您却只知道在这里跟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发泄抱怨……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如果我是您,我会趁着现在这个好机会与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打好关系,继承您父亲的爵位和在议会中的位置。有了实权和人脉,这才有可能在未来实现您的愿望……”
想到过去的画面,阿梅t希斯女侯爵再次忍不住笑出声。
“我听得出来,那个女孩是在故意激怒他。可我也没有阻拦,拉塞尔那时候确实是个让人恼火的臭小鬼,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我也很畅快!”
“后来我刻意接近帕克丝,问她之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如果她真的坐到怀特伯爵的位置上,她会不会按照自己所说的,为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活跃的议员。”
“不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帕克丝说如非必要,她不愿意那么做。”
“她说她对自己足够了解,她讨厌麻烦,理解人性却也厌恶人性,严格来说她确实是拉塞尔口中那种理智而自私的人。如果成为议员,她会无可避免地与势力最大的一拨人随波逐流,然后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与其最后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那还不如维持现状,继续做现在这个善良又愚蠢、不好也不坏的‘奥凯瑟小姐’。”
“而就在我们说着这些天马行空的话时,你父亲终于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开始主持你祖父的葬礼。”
“让我和帕克丝都没想到的事,仅仅一个晚上,他身上的尖刺就消失了不少。”
“尽管还很生硬,但他在葬礼的表现相当不错,礼貌接待了每一位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没有说出任何失礼的话。加上他前些年一直在旧大陆,两年前那次宴会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他们对这个即将成为新任怀特伯爵的年轻人很满意,很快就有人为他做了引荐人……”
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再次看向利昂娜:“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拉塞尔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他是个足够执着的人。他有他的缺陷,也有他的优点,这让他做出很多旁人难以理解、同时也难以做到的事。”
“他最后向我们证明,他与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并不相同。在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后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走上去。”
“他愿意伪装自己,牺牲自己表达真实想法的欲望,而在行动上他又确实在为他的理想而努力……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些,你的母亲才会拒绝她姨父那边为她安排的婚约者,反而接受了拉塞尔的求婚。”
“而现在,利昂娜,我亲爱的孩子,你也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女侯爵的另一只手撑住床边,艰难地坐直身体,郑重看向自己这位尚且年轻的学生。
“没有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任何人在自己所属的时代都会感到迷茫。”
“你父亲是,你母亲是,我也是……未来不可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被旁人理解的痛苦,也没有人能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走完一生。”
“我不是一个好老师,现在的我也没有资格让你放弃或牺牲什么……不管你最后走上哪条路我都会祝福你,祝你能在最后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话音落下的同时,老人松开与利昂娜交握的手,转身在自己的床头摸索一阵,最后擡手拉动了放置在床头的一根吊绳。
几乎是下一秒,女侯爵寝室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脸怒气的汉拿公爵率先冲了进来。
紧跟其后的是两位照顾女侯爵的女仆,然后是布朗督察、芬顿医生、男女管家,甚至是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的威瑞迪安公爵……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涌进房间,却又在看到那位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时纷纷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
“……路德薇格……”
站在原地愣怔半晌,汉拿公爵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你……你现在……”
“威廉姆,好久不见。”女侯爵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忘了我……对了,我亲爱的小戴安最近过得还好吗?”
那一瞬间,一向表现强势的老公爵眼中突然闪现出泪花。
他用力眨了下眼把眼泪逼了回去,胡须诡异地抽动着,最后努力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
“好……好……戴安西亚之前还问起过你的事,她去年已经当上祖母了……”
他无意识回复了一句,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唰地沉下来,凌厉的目光扫向坐在一旁的小弗鲁门先生。
“我刚刚听说犯人已经自首,那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暗含警告地瞪了眼利昂娜,转身看向布朗督察,“现在就把犯人带走……”
“威廉姆。”
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没有任何力量,却瞬间让汉拿公爵噤声。
他回头对上老妇人不赞成的目光,眼中的喜悦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路德薇格……”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事。”女侯爵并没有生气,脸上甚至还挂着淡笑朝他微微颔首,“正好你在这里,可以为我做个见证。”
这么说着,她又拍了拍利昂娜的手背:“好孩子,去帮我倒杯水吧。说这么多我的喉咙都要冒烟了。”
利昂娜直觉这有些不对劲,想了想,最后只是端起床头柜的空杯子向女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转身去外面拿茶壶了。
见她坚持没有离开,女侯爵笑了声便不再理会,又朝聚集在门口的人群擡了擡下巴:“那位从柏兰治安所来的治安官呢?请过来为我做一个笔录。”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后看去,瞬间被众人盯住的布朗督察苦笑一声,不得已走上前,真的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为女侯爵做笔录。
案件的真实情况与他们之前推测出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主使者不同。
汉拿公爵在从利昂娜那里得到线索,并用电报确认后实在难以入眠,跑到女侯爵的房间,将自己知道的跟病床上的老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后才离开。
可大概是这番话对女侯爵本人起到了刺激的作用,也或许是芬顿医生前一阵调整更换的药物有了效果,她居然在当天半夜彻底清醒过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芬顿医生会在下半夜被女仆们突然叫走。
也是这个时候,她从芬顿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的仇人居然自己送上门了。
阿梅希斯女侯爵深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她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坚持清醒多久,所以她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首先,必须留下已经受到惊吓的皮科沃兹·西米勒斯。
这点并不难办到,之前位于庄园东边的那座古老的石桥就已经出现损坏,虽然已经去找匠人去修了,但进度实在缓慢。正好赶上大雨,家里曾经做过石匠手艺的男管家亲自出马,彻底将石桥弄塌。
至于那户送菜的农户则是根本没从那座桥上走过。他们常年与骏鹰庄园有生意,而对一些外人隐瞒来时的路线和桥的真实情况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一家人自然满口答应。
当男管家以自身的遭遇说明外面并不安全后,住在二楼的客人们无一例外都留了下来,这便可以实行第二步计划了。
在女管家的安排下,来自威奥拉的兄妹二人顺利将西米勒斯引出自己的房间,主动进入凯瑟琳公主的旧房间。而刚一进门他就被人用乙|醚迷晕,醒来时手脚早就被死死绑住,连嘴都被堵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看到我似乎很惊讶,好像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老妇人的脸上划过一抹憎恶,“后来他承认是他杀死波莉后不停向我哀求,还说什么如果知道我并没有生病一定不会来打扰……真是好不要脸的东西!”
由于布朗督察完全不知道“波莉安娜”的那个案子,此时只能逐句逐字地记录,动作便有些慢,站在他旁边的汉拿公爵立刻趁机问道:“所以他真的承认了,当年那件事就是他做的?”
见女侯爵点头,老公爵当即骂了一句脏话。
“当时沙罗公爵的大女儿与他的兄长定了亲,所以他那天其实也在邀请行列中。不过他与他的兄长有些矛盾,没有与对方一起去庄园,后来又后悔了,便想要骑马过去,正好碰到了骑马出去散心的波莉。”说到女儿的死,女侯爵的声音反而变得没有起伏,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他说他之前就在舞会上对波莉一见钟情,可惜当时沙罗公爵的小儿子正在公开追t求波莉,他只能把这份心思藏起来。可后来波莉拒绝了对方的求婚,他便又起了心思……”
整件事的过程十分简单且荒谬。
波莉安娜虽然明面上是阿梅希斯女侯爵的养女,可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像公爵这类的大贵族以及与王室有关的家族都知道她是女侯爵的私生女。即使女侯爵去世后无法将爵位和土地传给她,可侯爵家世代积累的动产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
皮科沃兹·西米勒斯虽然是公爵家的次子,但他当时在公学中的成绩不算优秀,又有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亮眼的大哥做对比,以至于老威瑞迪安公爵不但不重视这个儿子,还会因为他的成绩时常用言语打压,这更加剧了他内心的自卑。
谁也说不好他追求波莉安娜是真的爱上对方,还是因为阿梅希斯侯爵家那庞大的财产……总之到最后,他的追求完全是一场空。
他自以为的“情敌”根本不是真正的“情敌”,当他信心满满追上那道梦寐以求的身影时,却得知了对方早就有了心仪的对象。
而更不能让他接受的是,对方心仪的对象居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个失去双亲、被作为农户的舅父收养的孤儿。
“……波莉被他纠缠上后便想回家了,可很不巧,一道闪电劈在了她的不远处,她的马受到了惊吓后开始发狂,最后摔倒,并把她甩了出去。”
女侯爵望向灰蒙蒙的窗外,缓缓闭上眼。
“她的头磕到了石头,但她还有意识。”
“她曾想要向他求救,可他拒绝了,最后还上前抓住她的脑袋,对准石头磕了下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那时外面又开始打雷,他的心脏病再次发作,他乞求我的帮助。我拒绝了,并将过量药塞进他的嘴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话音落下,挤满人的寝室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还是女侯爵自己发出一阵咳嗽声打破寂静。
汉拿公爵见状赶紧从小弗鲁门先生手里抢过早就倒好的水,转手递给老友。女侯爵来不及表示感谢,一只手握住茶杯,手腕内卷,毫无仪态地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好了,接下来说点正事吧。”
她将茶杯放到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宽松的睡衣袖子,用仿佛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说到谋杀,这也并不是我做的第一桩谋杀案了。”
“早在六年前,我还没有生病之前曾经去威瑞迪安公爵府拜访我的侄女玛格丽特。可在公爵府居住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那位自称对我亲爱的侄女情有独钟的威瑞迪安公爵原来早就得了‘罗兰病’……真是可笑,自己生了那种恶心的病还在婚前一直隐瞒,这简直是对王室的侮辱!”
由于她的语速加快,周围人还没有从上一个震惊中回过神便陷入新一轮的震惊。
反应最大的还是距离最近的汉拿公爵。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友,回过神后又猛地摇头。
“不、不可能!”他激动地拔高声音道,“你说是你杀了乔瑟夫·西米勒斯?可你没有理由这么做啊!就算他确实……那你也不需要亲自动手,上报给……”
老公爵的声音突然在最高点卡住,由于消失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集中到他身上。
“上报给谁?亚历克斯还是国王陛下?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吗?”
女侯爵笑着摇摇头,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瓶。
“我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威廉姆,我太知道他们的选择了。”
“与其让我那可怜的侄女守一辈子活寡,那还不如把这个寡守实了!”
她打开小瓶的盖子,直接将里面的液体往嘴里倒。
此举一出,利昂娜当即大惊失色,扑到床上将老人手里的小瓶夺了过来。
瓶子翻转过来,标签上的名字让她开始不住地浑身发抖。
“颠茄……是颠茄……”她猛地转头大吼道,“医生!立刻准备洗胃——”
“别……已经没用了……”
一只干枯的手握住利昂娜的手腕,她听着那道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如此笑道:“做个好孩子,利昂……给我证明,我亲口喝下了那瓶子里的东西……”
“不、不……”利昂娜手足无措地反握住那只手,将人半抱到怀里,继续急声向门口吼道,“快去准备催吐的东西!!”
“威廉姆……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你帮我这个忙……”
半边身体已经靠到小弗鲁门先生胸前的女侯爵伸出另一只手,用尽力气指向站在不远处的老友:“艾德温那里有一封我写给国王陛下的手书……你必须将它亲手交给陛下,证明它的真实性……看在我们认识六十多年的情分上,我只求你帮我这个忙……”
“……我答应你!”
汉拿公爵咬着牙上前一步:“可你也要答应我,必须接受治疗——”
然而,就在他即将握住那只指向自己的手时,后者已经无力地垂落。
老妇人的头向后仰倒下去,嘴角的笑容却再也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