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通州盐场。
盐场广阔无边,车、马行走不便,历经几十年,凿通一条曲折蜿蜒的串场河沟通盐场中各个场团亭灶。
祁寰一袭黑衽青布直裰,头裹一顶小巾,身边的随从一身粗布短打。
船夫按时等在昨天晚上说定的水埠头,天上的太阳刚升起,那对颇有些奇怪的主仆便出现了,和说定的时间几乎不差。
这对主仆,看打扮像是来盐场等着支盐的盐商小贩,可那主人的模样气度,和他们这盐场不像一路人。
船夫也是灶户出身,年轻时是一把煮盐的好手,上了年纪身子骨不行了,才撑船为生。盐场上无遮无拦,日头毒辣,船夫头上戴着斗笠,一双粗布裤腿却高高卷起,露出的两条小腿,筋脉狰狞凸出。
这是常年在盐场干苦力活留下的。
“客官,今儿还坐船在场上转?”
等这对主仆坐好,船夫撑开长篙问。
“场团都转完了?”
小舟狭长,没有船蓬,祁寰立在船头,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盐滩,井字样的围成一块块卤地。卤地上铺设出一个个煮盐的亭场。
灶丁们就在亭场中忙碌,有的在开沟灌海水,有的布灰晒灰,有的淋卤煮盐。
一年中最热的日子煮盐,其中辛酸可想而知。
算上梦中那一世,这种场景,祁寰头一次看到。
“回客官,属于通州分司的十个盐场,转的差不多了。”船夫回了话,大着胆子问,“客官,可是来场上支盐的?”
“这两天我见河上热闹得紧,今年支盐的人是不是比往年多?”祁寰没正面回答,反问一句。
“多,比往年至少多一倍。”船夫默认了他是从外面来支盐的小盐贩,至于模样气度不像,大约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原本读书的子弟不得不做了商贾。
船夫不再纠结,打开了话匣子,“人多了好,人多了我们能比往年多赚几个铜板,日子也能宽绰些。说来,这都是托林家的福。”
这位客官是头一次来盐场,怕是还不知道林家,船夫好生讲了一通林家。
“客官,论大小,林家不是最大的盐商,但论仁义,林家若说是第二,灶民们绝不认第一。”
“单说今年,为什么来支盐的人比往年多,大半都是冲着林家来的。朝廷闹出的新法子,今年的新盐引,一正引配二余盐盐引,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抢着就能兑到现盐。这些年,攥着盐引支不出盐愁得上吊跳海的人多了,客官,您也是这行里的,肯定知道。”
祁寰点头,嗯了声。
船夫谈兴更大,“这新法子一传开,盐运司里的新盐引眨眼就没了。也是,天大的好事,哪能什么人都能得呢。可林家得了。”
“老丈,你是说林家抢到了新盐引?”
“是啊,抢的还不少呢。”船夫说。
“那林家岂不发了一笔财?”
“谁说不是呢。”船夫一拍腿,旋即啧啧几声,“说来奇怪,林家没有独吞这块肥肉,他们把抢到的新盐引,零零散散卖给候场的散商。这些苦等苦熬的散商从林家买到新盐引,转头就能在林家控制的场团支出盐,虽说以前的旧引还得等,可手里有了盐,能周转的开,总算有了奔头。”
“刚开始,得了好处的散商,生怕旁人知道哄抢,自个支不到盐,都藏着掖着。后来人多了嘴杂,且林家场团里一直能支到盐,消息便传开了。外地的盐贩得了信,都跑过来了。”
船夫终于忍不住好奇,“客官,您也是得了消息过来的吧。容小老儿说句托大的话,林家虽说转手卖的新盐引加了价,但比起贩盐赚的,他家加的价不值一提。林家足够仁义了。”
祁寰听得一笑。
“有劳老丈送我去林家盐号下的场团吧?”
这位客官模样气度都是顶顶好的,说话又有礼,船夫一高兴,送祁寰去了谭总催手下的场团。
“客官,谭总催是林家盐场的大管事,他手下的场团,除了熟客,已不接待外人。小老儿在这儿多少有点薄面,送您进去,还是可以的。”
祁寰含笑道声谢。
跟着他的家仆忍不住问,“老丈,那谭总催手下的场团,怎么有银子还不赚?”
船夫哼了声,羡中带点妒,“他们是林家的亲信,好处哪能落在后面。今年的银子赚够了,脾气大了,想歇歇。”
家仆被噎了一下,反倒勾起了好奇,想见识见识攥够了银子的盐场场团。
船夫口中的谭总催便是谭念七。
盐场风吹日晒,总催平日办公的廨房不过是几间茅草亭子,亭子前却是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垛着许多高积如山的盐垛子。
将近黄昏,烈日落山,海风凉爽,调皮的半大孩子在盐山上爬来爬去,追逐嬉闹。
四面敞风的亭子里,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大骨头熬的浓汤,谭念七站在锅前,夹了一筷子片得极薄的鱼肉片,在滚汤中一烫即熟。
“鲜!”
灶丁们欢呼一声,团团挤在锅前,鱼啊虾啊都倒进去,诱人的鲜香弥漫在场团空地上空。
“谭总催,兄弟们跟着你,总算过上了人该过的日子。”有人吃着肉,突然流泪。
谭念七在他宽厚结实的脊背上拍一掌,“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哭唧唧像什么样,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
“还有,大伙都记着,这好日子不是我给你们的,我没那么大能耐。”谭念七双手用力向下一压,让他们安静。
“实话告诉大伙,是林家大小姐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没有林家大小姐,就没有我谭念七的今天。没有我谭念七,大伙就没肉吃。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谭念七话说的很直白。
众人嗡嗡说“是”。
“谭总催,你以往说的是林家,今儿说的又是林家大小姐,这林家和林家大小姐是什么关系?”
谭念七对问话的老伯点点头,“老伯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以往林家就是大小姐的,所以,我说林家,其实说的就是大小姐。现在有人要害大小姐,林家不一定是大小姐的了。”
“那不行啊,我们这好日子是林家大小姐给的,可大小姐要是让人抢走了家业,林家落在旁人手里,还能仁义吗,还能让我们过好日子吗?”
谭念七冷笑,“三叔,见过第二个像大小姐这般仁义的盐商吗?”
三叔苦着脸摇头。
“好不容易能吃顿好的,眨眼让人抢了,我不干。”一个精壮小伙子大嚷。
“所以,为了我们大伙的好日子,在盐场这里,林家只能是大小姐的。”
谭念七话音落地,一群人都跟着叫嚷起来。
“林家是大小姐的,我们只认大小姐。”
祁寰站在人群后,静静微笑。
笑着笑着,他脸色一点点冷下来,陡觉心底一阵刺痛。
他的夫人……最信赖的竟然是下人。
篝火的火焰在风中摇晃,半明半暗中,祁寰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是谁将她逼到了这一步呢。
林老爷——他那位岳丈。
还有……他。
祁寰闭了闭眼。
……
林府,林老爷暴跳如雷。
“当日,你从汪家回来,汪家透露给你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幼荀嫌弃地后退两步,拉开与林老爷的距离,“给你说过,我忘了。”
“到了这个时候,还敢拿你爹当傻子耍。你干的那些好事,我都知道了。”林老爷气得肺都要炸了,“银子你藏哪了,都给我吐出来。”
这个时候,林老爷还以为林幼荀只是单纯的挖他的墙角,给自己赚私房钱。
林幼荀看傻子一样看林老爷一眼,“你不是都说了吗,我做好事了啊。”
按理说,抢到新盐引,兑成盐,运往各引岸销卖,是最暴利的法子。一如汪老爷。
但是,一旦出了盐场,盐船开到各地分号,就不可能再瞒着林老爷。
自己辛苦一场,白白给林老爷赚银子,林幼荀不愿意。
她索性加了点钱,将新盐引零散卖给那些守场支盐的小盐贩,虽然没有暴利,倒倒手也是一倍、两倍的收益。
即便这样,那些小盐贩竟然还感激不已。
轻松得来的银子,林幼荀也没放在银库里,万一被林老爷搜出来呢。
俗话说财聚人散,财散人聚。
林幼荀让谭念七不许心疼,狠着劲把银子撒出去。银子给足,把林家盐场上上下下的人心都买下来。
也给林家盐号其他的分号打个样,跟着少东家不缺银子。
是一条道走到黑,跟着老东家给一个还在喝奶的娃娃卖命,还是跟着少东家吃香喝辣的,林家盐号的大、小掌柜们,只要心里犯嘀咕,林幼荀就赢了。
林老爷这下真傻眼了,数不尽的银子,原本属于他的银子,一声响都没听到就没了。林老爷疼得像被剜了心。
“败家子,你这个败家子!”
林老爷现在还没想那么多,只是没了银子已让他心痛若狂,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都砸向林幼荀。
平瑶、安璃挡在林幼荀身前。
“小姐,快跑,老爷疯了。”
林老爷真的气疯了,只追着林幼荀打,对平瑶、安璃视而不见。
林幼荀提起裙角,跑出厅堂。
林老爷在后面紧追不舍,累得气喘吁吁,距离却越拉越大。
暴怒之下,林老爷抡起手中的砚台,凶悍地向林幼荀砸过去。
“小姐!”平瑶、安璃吓得哭喊。
林幼荀倏然一惊,本能地闭上眼。
突然有人把她拉到怀里。
同时响起一声闷哼。
“贤……贤婿。”林老爷一个激灵,吓清醒了,“你没事吧。”
林幼荀睁开眼,她被祁寰护在怀里。
而祁寰替她挡了林老爷那一砸。
林老爷巾帽歪了,鞋子跑掉一只,状若疯癫。又闯了大祸,萎靡在地。
林幼荀毫发无损,甚至面色还因为奔跑格外红润。
祁寰却擡手将林幼荀发髻上一支歪了的珠钗扶正,“夫人,委屈你了。”
院子里一静,林老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