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林家在南直隶各分号盐店的大掌柜陆续抵达扬州。
“小姐,湖广武昌府分号的姚老掌柜的信也到了,武昌分号上下愿听小姐号令。”平瑶递上姚老掌柜的信。
武昌分号四个字,让林幼荀恍惚了一下。
“武昌距离太远,来回时日太久,是我疏忽了,老掌柜考虑的周全。”林幼荀缓缓说道。
姚老掌柜带头,武昌分号上下认林幼荀为主。
而老掌柜没有派一人来扬州,距离远只是托词,最主要的是武昌分号太过特殊,是那个人待过的地方。
老掌柜人老成精,纵然林幼荀一字不露,他心里却自有猜测。如今林幼荀嫁进祁家,老掌柜怕派来的人无意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出麻烦,寻了这个借口,委婉地提示林幼荀。
她与那人,已是前尘往事,今生今世怕是不会再相见,唯有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但老掌柜这份妥帖回护之情,林幼荀承记在心。
前院正厅,大摆筵席。
“老田啊,这么多年来东家府里的次数说来也不少了,可不年不节,坐进正厅,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我这心啊跳得七上八下的。”
宝应分号的邓掌柜一向爱说笑,此时凑到右手边的田掌柜跟前,苦着脸嘀咕。
邓掌柜说得好笑,田掌柜不敢笑又憋不住,瞪他一眼,“今儿这日子你还有心逗乐子。”
正厅里,一众林家分号掌柜,各自寻着交情好的,小声议论,眼神乱飞,他们都意识到,东家的天要变了。
“菜来喽!”
上菜的伙计一水儿粗布短打,头系一块褐色裹头巾,脚踏黑布千层底,利落精干,口出拖着长长的吆喝。
菜同财,菜来喽,也是财来喽,讨个好口彩。
“哟,今儿这席面是庆和成饭庄承办的,老田,咱们有口福了。”邓掌柜碰碰发愣的田掌柜,“你看什么呢?”
田掌柜指指刚进厅门的伙计,“你瞧他们手上端的,我要猜的不错,一道是翡翠燕窝,一道是干丝鱼翅,都是庆和成的拿手好菜。”
庆和成是有名的大饭庄,只有上等席面才会上这两道菜。
“东家今儿豪气啊。”邓掌柜低声喃喃。
分号盐店的掌柜,不至于见了燕窝鱼翅就稀罕,但这两道菜代表的上等席面,他们却是在乎的。
这是东家给的体面。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东家?”
田掌柜接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一时菜上齐,满桌珍馐。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厅外,与他们预料的不同,外面空荡荡的,没有人来。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喊了一嗓子,“喝酒,吃菜。”
感到饿了的众人暂时抛下重重心思,推杯换盏起来。
酒半酣,菜半饱,一众掌柜都放松了。
一阵笑声由远及近,一路响进正厅,“我俩来迟了,诸位掌柜莫怪。”
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吴相公,另一个竟是谭念七。
“他们两个竟然能亲亲热热一块过来!”邓掌柜瞪大眼珠子,“我的乖乖。”
吴相公去了一趟盐场,吓掉半条命,一众掌柜的都有所耳闻,现在他俩没事人一样的走在一起了。
田掌柜咽下口中鱼翅汤,小声对邓掌柜说,“我看今儿摆席的东家八成是这位——”
他翘了翘大拇指。
大小姐。
“大伙儿难得凑这么齐,大小姐让我们每桌送一瓶酒,谭总催他们盐场酿的,够劲。”吴相公呵呵笑。
一众分号掌柜面色各异。
“嘿,行啊,老田,猜对了。”邓掌柜也翘了翘大拇指。
田掌柜摇头,“行了,老邓,别装傻充愣了。谭总催管着盐场,咱们分号盐店仓里是装满盐还是空落落的,全看他的脸色。吴相公是盐号的大账房,是咱们的‘财神爷’。一个管着盐,一个管着银子,现在全是大小姐的人。”
“老田,吴相公可是老东家的心腹,连他都倒向大小姐了,咱们可得识时务。”邓掌柜想开了,顿时胃口大开,“嘿,庆和成饭庄这鱼翅煮的真入味。”
有邓掌柜、田掌柜这种识趣跟风倒的,也有挑头闹事的。
“吴相公,这么些年,老爷待你不薄,没想到今儿你竟跟在姓谭的这狼崽子后面,真是让我们寒心。”仪征分号的胡掌柜冷笑。
这些天,吴相公听多了冷言冷语,不再是刚听到时的浑身不自在,而是板着脸无动于衷。
吴相公转向林幼荀,不仅仅是林老爷强命他去盐场寒了心,更重要的是林老爷自从在外面养了个儿子,行事日益昏聩。
林家盐号若想更上一层,只能指望大小姐。
况且,大小姐本就是少东家,吴相公内心深处不觉得自己叛主。
吴相公性子好,任胡掌柜奚落。
胡掌柜口中的狼崽子谭念七,眯眼看他,眼中散发出冷飕飕的光。
“你瞪什么瞪,”胡掌柜不知哪来的底气,猛一拍桌子,“这是林家,盐号姓林,不姓谭。”
胡掌柜这句话一出口,谭念七一腔怒气再发作不得。
正厅里也静了一瞬。
“吴相公,你也听好,林家盐号只能姓林,休说他一个姓谭的小子,将来也断不能随了旁的什么姓。”
吴相公脸色大变,胡掌柜这话太毒辣,大小姐再能干,可她如今嫁了人。林家盐号交给她,万一成了她的嫁妆,岂非白白便宜了外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改朝换代”,他们这些林家的掌柜,将来岂能落了好?
“他还有脸说他是林家的掌柜,他在仪征建大宅,养一堆小妾,仪征分号却连年亏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平瑶气得口不择言。
林幼荀坐在正厅后面的小隔间里,厅里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年胡掌柜一直安然无恙,全赖林老爷护着。
林老爷知道胡掌柜手脚不干净,却不知道胡掌柜胆子让他纵容的有多大。
“少东家传话,胡掌柜,老爷有请。”
“安掌柜、卫掌柜,你们两位也一块跟着。”
这两位是附和胡掌柜,给他壮声势的。
胡掌柜满心以为,他为林老爷冲锋陷阵,林老爷定会对他更为信任,少不得多给他几个盐店。
万万没有想到,林老爷兜头给了他一个耳光。
“胡经,枉费我那般信你,你对得起我吗?”林老爷连仪征分号的账册都没翻完,一双眼已恨得滴血。
那都是他的银子啊,那么多,比他预料的多了太多,都进了胡经的腰包。
林老爷最看重银子,林幼荀在盐场撒了大把银子,林老爷不顾父女之情,拿砚台砸她。
骤然得知胡掌柜这些年贪了上万两银子,林老爷恨怒交加,一时顾不得让胡掌柜牵绊林幼荀。
得意洋洋的胡掌柜被打懵了。
“老爷,小的没有,有人冤枉小的。”胡掌柜曾是林老爷的长随,惊恐中竟自称小的。
林幼荀谈谈开口,“送官吧,趁着消息没有传到仪征,还能把他贪的银子找回来。”
“大小姐,你血口喷人。”胡掌柜扑通跪在林老爷面前,“老爷,小的是为您办事,才得罪了大小姐……”
“再犹豫,仪征那边得了信,杀了他也找不回银子了。”林幼荀对林老爷淡声说。
“来人,捆了他送县衙。”林老爷终究最在乎他的银子,就算让官府抄走大头,他也不能容忍银子落进胡经手里。
“老爷,看在小的这么多年掏心掏肺侍候的份儿上,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胡掌柜撕心裂肺的哀求声渐渐消失。
正厅里不少人骇得面色煞白,他们都知道,以胡掌柜贪墨的银两,一旦进了衙门,只有死路一条。
大小姐……,不,少东家,好厉害的手段。
安掌柜、卫掌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们说的不对。”林幼荀看他们一眼,低头吹拂碗中茶叶。
安掌柜、卫掌柜磕头如捣蒜,“少东家饶命。”
“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林幼荀诧异擡眸,“我只是告诉你们,你们刚刚说错了。林家盐号只会姓林。”
“是,是,少东家说的是。”
林老爷睁着浑浊的眼睛和林幼荀对视。
“爹爹,放心吧,林家盐号只会姓林。”林幼荀微笑。
至于是林老爷的林,还是她林幼荀的林,不都是姓林的吗?
杀威棒已下,接下来该安抚了。
林幼荀将安抚的事交给吴相公,她匆匆回了客院。
“小姐,姑爷出去了。”安璃小声禀报。
“什么时候?”
“前边掌柜们闹起来的时候。”
林幼荀恍然明白,祁寰大约是出去避嫌了。她倒没什么心虚的,林家的盐号只能属于她。祁寰对钱财不怎么热衷,至于祁家,休想染指。
她下意识地将祁寰和祁家做了分割。
说来,为这桩婚事,林老爷豪掷的两万两银子,给了祁家,祁寰本人反倒没落到什么好处。
她能这么快从林老爷手中夺权,借助了祁寰的威势。
要不,哄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