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脸面?今儿进幸,明儿晋封,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荣耀。
但她不愿意。
皇帝终究还是停了手。也不下床,就在她旁边岔着腿坐下,问:“你倾心那个侍卫?”
宝珠只是摇头,除了苦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却还疑心她替人遮掩,忍不住诋毁起姓魏的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有什么可喜欢的?”
宝珠背对着他坐起来,慌慌张张地扣完了扣子,正是又羞又恼,反唇相讥道:“您怎么能说这样的粗话?”
皇帝心说,还有更粗的话你没听过呢。嘴里仍酸溜溜的:“一个侍卫,能有多大前程?”说着冷笑了两声:“你知不知道,他这回要去凉州赴任,你也要跟着吗?”
“怎么是那般偏远的地方?”宝珠不禁疑心他是故意这么说,随即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凭他去哪儿,我也没道理跟着。”
“那你跑出来跟他见什么面!依依惜别吗?”
这人真是强词夺理的好手。宝珠道:“我是回仁寿宫去!早前就差人几回去讨您的示下了,您不发话,我还能怎么着?”
皇帝被她呛得有气儿没处撒,一语不发地怔了一时,那股子胡搅蛮缠的醋意消下去后,自己也回过味来:她跟那侍卫其实不会有什么,她一向最循规蹈矩,两人应当面都没见过几次。
可凡事还有个万一呢。就像他之前丝毫没想过,她不愿意跟着自己。
追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千百回,借着这一出,能逼出她的心里话也好。他仰靠在床头的槅子上,神情有点无奈,下套的话没说出来,不知怎的,他说:“你醒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像跟着死了一样,咱们两个被封在一具棺木里头,钉子钉得严丝合缝的,气儿都喘不过来…”
“陛下!”宝珠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闭了闭眼,乞求道:“您别这么说,听得我…万死难辞。”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这种话都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皇帝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接着说下去:“你不要我,我这辈子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汲汲营营地到处游荡,只为搜罗一点香火,感受不到任何意趣。”
这话恰说中宝珠的伤心处,她痛得落下泪来:“您不明白…我害怕…”
他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他说爱她,离不开她,可她真要做了嫔妃,这辈子能够朝夕相处的并不是他,而是后宫里其他的女人们。
一人专宠的下场她已经尝过了。重来一回,要学着劝他雨露均沾吗?她又做不到。
“按我的心意,”她低声自语着,“最好一辈子都在太后娘娘身边,走到哪儿,旁人都敬着捧着;娘娘百年后,我就去给她守陵,守到死,届时也会有人伺候我的事情,不会让我身后凄凉。”
她见皇帝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知道单说这个,还不足以让他死心。
“便是非要跟着人,我也要三媒六聘,嫁作正头娘子。”
皇帝抿了抿唇,道:“无论是哪家的正头娘子,见了皇妾,一样要跪。”他不觉得宝珠在乎的是这个:“再者,除非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贩夫走卒,谁也不能向你担保,他们今后就不纳小了。”
“那我也情愿。”因为那些都不是让她终日患得患失的人。做大房,她尽可以贤良不妒,做妾室,她也尽可以伏低做小。
归根结底,除了他,谁都可以。
皇帝生平从没这样过,一张脸被人打了又打——还是他自己主动要凑上去的。
真是心灰意冷。
他呆呆地坐起身来,脚蹬了好几下,勉强趿上鞋,想不出自己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了,如她所愿了。宝珠欲哭无泪,良久,倒笑起来,勉力整了整衣裙,又开了镜奁,抿一回头发。从从容容地跨过门槛,在殿外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下,坦然地回仁寿宫去。
进了仁寿宫里头,这时候再绷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太后跟前,跪下来便流着泪磕头:“奴婢惹了弥天大祸,这辈子都无颜再见皇上。求娘娘慈悲,舍奴婢一个容身之所,便是最脏最累的差事,奴婢都甘愿领受。”
太后大感意外:她原以为宝珠是不会回她这地方来了。过了今儿个,凭皇帝那股心心念念的兴头,还不紧赶着给她办册封礼?下回见,怎么也是受封过后,来给她磕头谢恩时。
如今一看,倒是她不肯从,又怕皇帝歪缠,消受不起,回来寻自己作倚仗了。
太后暗叹这倒是个拎得清的。宫眷的日子看着养尊处优,其中的苦楚,唯有各人自己咂摸罢了。
皇帝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少搅和后妃之间的事,大家才太平。
便让柳叶儿将人搀起来,一面道:“傻孩子,白氏二妃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这样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招手让宝珠到自己跟前来,亲自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含笑道:“她俩如今也都入土为安了,你不必再多想。”
宝珠这时才获悉小白氏的死,不由一哽,借着拭泪,掩过去了。
太后又道:“脖子上伤口在哪儿?我瞧瞧——养得很好了,这会子不疼了吧?”
宝珠连忙道:“早就不疼了,只是怕污了娘娘的眼,才又等了这些日子。”
太后点点头:“天儿热出汗多,回来了也要时时仔细着,怎么争着要当那些辛苦差事,还是同以前一样就是。”
宝珠称“是”,又说:“多谢娘娘体恤。”
太后不计较,她的日子就能照旧过下去。出了国孝,头一桩喜事,却是太后给秋水指了婚,配给朱太监做菜户。
日积月累的这股恶气,原来她打算这样出。
宝珠心里绷得紧紧的,知道眼下自己决不能说半个字,什么都不行。
进了宫的女孩儿,按规矩这辈子都不得出,同内侍搭伴对食,也是姑且慰寂寥罢了——可这一样讲个两厢情愿。
朱太监年纪再大个七八岁,给秋水做祖父都绰绰有余了。太后亲口指婚,原不至于选这样的相配。
可是懿旨已经发了,这就是恩典。隔日,秋水整张脸都肿着,神情恍惚,还要作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进殿来给太后磕头谢恩。
太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赏了她一套头面,让她往后都不必上来当值了,安安心心地待嫁。
朱太监据闻也在宫外置了所宅子。若只谈身外之物,这桩婚事倒是很风光。
风光,又荒诞。
六月初一,正逢皇帝旬休来向太后请安。恰好也是皇后一贯领着宁妃、恪妃来定省的日子。
两边遇上了,自然一道留下来说话。眉舒难免欣喜,皇后却犯了愁。
皇帝用了口茶,说:“天和宫已经修好了,钦天监说明儿是个好日子,母后可愿移驾去瞧瞧?有什么不足意的,也能趁早改来。”
“天和”一名,取自《汉书》“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是天地祥和、盛世清明之意。太后虽然之前不愿皇帝这般破费,但听说宫室落成了,到底还是高兴的,点头笑道:“好,好。咱们明儿都去。”
皇后觑了皇帝一眼,忖度他心情不错,这才顺势接口道:“母后有个什么都不曾落下咱们呢。可巧前些日,六尚准备册封礼服,从库房里寻出了一匣子又大又匀称的合浦珍珠,拢共只十二颗,别的珠子再衬不起它。便是用在妃嫔们的翟冠正中,也还是逾制了。儿臣想着,唯有母后享用得。这会儿特意捧了来,正好卖个乖。”
皇帝登基后,更倚重十二监这种内监衙门,六尚女官们不比从前威风,害怕哪一日就名存实亡了,越要使出浑身解数地讨主子欢心。
皇后得了呢,也不是专程来献宝的,而是不得不变着法儿向太后讨主意——她之前着人打探过,皇帝露了一丝口风,是说待给宝珠行了册封礼后,便轮到她们这里头的二妃一容华了。
可不知怎的,转眼宝珠就和皇帝闹翻了,竟重新回到仁寿宫当差来。这里头怕是一摊子糟乱,她原本不想过问,然而已经定了名位的几位妃嫔总不能老这么干等着,她身为皇后,不能对底下人的委屈坐视不理。
太后闻言便笑:“什么享用不得?你自己拿着穿个钏儿戴不好?倒是个实心孩子。”又问皇帝:“册封礼定在什么时候?那冠服重得很,该选个凉爽些的日子,少叫她们遭点罪。”
皇帝应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小辈儿们的事,朕原说往后稍些也不妨,还是母后思量得周到,回头让钦天监尽快选个宜人的日子,要不再想凉快,真得等到秋后去了。”
余光瞥见皇后往宝珠那里瞧了一眼,皇帝暗说你看人家作什么?人家四平八稳的工夫可比你足得多,你哪学得来?
还真是。皇后心里也啧啧称奇:好个能藏事儿的姑娘。垂首低眉地在太后身旁立着,清水脸儿上一丝情绪都看不出,说她像老僧入定,可但凡太后需要个什么,不消开口,她已经提前想到了,伺候得妥妥贴贴。
上回去两仪殿探她,嬷嬷回来便说,这么个人,要么品性涵养极好,要么心胸城府极深。
皇后自个儿倒不大在意:她跟皇帝实在是没缘分的,旁人受宠她与其去下绊子,治倒了这个,总还有下个,不如与人交个好,将来日子兴许还舒坦些。
太后经历过的那些风雨,若换作是她,可未必挺得过。再者,人家有个好儿子,她还什么都没有呢。
如今见宝珠到了手的贵妃位子都没了,皇后竟是最惋惜的一个。
请封的任务了了,她内里松快不少,一心陪着太后闲话起来,皇帝先一步走了,她又多坐了一会儿,才领着两名妃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