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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59章 葡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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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还没起身,就听见门上挂的竹帘儿“哒啦”作响,是个难得有风的晴日。

    这时候吹得倒舒畅,怕过不了多久,天上的云全被刮散了,没遮没挡的日头要把人脸都晒疼。

    宝珠除了备下遮阳绸伞外,又吩咐多带几张薄绢子,里头包些冰片,一会儿用得上。

    皇后四人早早在前间候着了,太后起驾,她们连忙上来恭奉。

    宝珠搀扶着太后左侧,皇后与恪妃、宁妃都立在右边,这种时候太后可不糊涂,将右手搭在了皇后掌心。

    天和宫离得不远,太后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大家便都没传肩舆,一路有说有笑,慢慢走着过去。

    皇帝今儿散朝早,已经在天和宫里候着了,见到这一行人来,忙出来躬身向太后行礼:“母后路上走累了不曾?”后妃宫人们又纷纷向他见礼。

    太后笑道:“这点脚程,我还是走得的。”

    宝珠便退后一步,让皇帝可以扶着太后一道往前去,自己则跟在后头打伞。

    皇帝看她亦步亦趋的不顺眼,也懒得作声,径直把伞柄从她手里抓了过来,自己替太后撑着,又说:“屋里面早膳已经备下了,咱们权当仿照民间风俗,暖暖房吧。”

    太后连声说好。一时进了正殿,一重重往深处走,这新宫室顶梁吊得极高,屋里看着便堂皇,地上桌椅屏炉,墙上字画镂槅,置的枕垫锦毯,垂的帐幔珠帘,一望便知不是凡品,却又丝毫不张扬,整个看去,颇合中庸之道。

    最惊喜之处,便是前后两处阔大的天井里,皆高高搭了架子,前头那架盘绕的是爬藤月季,后头这一个,则是碧莹莹的葡萄架。

    “花房的老太监说,这葡萄看着晶莹剔透,吃口酸涩得很,母后只当瞧个田园之趣吧。”

    那风中招展的葡萄叶儿,比种什么香草香花都对太后的心意,她频频点头,说:“早膳也不必回屋里用了,就摆到这里来吧。”

    她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家里头不像如今宫中,夏季用的冰总是有限度的。她每天都早早地起来,给父母问过安后,就来这葡萄架子底下,一面乘凉,一面绣花儿,一坐就能坐大半日。

    如今回想起来,已经像梦一场。

    宝珠领着宫人们进了屋中,将早膳一样样盖好,装在偌大食盒里——这食盒也做得古拙有趣,是拿细竹条编的,和蒸屉倒有些像。

    不免感慨:人上了年纪,什么繁华热闹都见过了,风雨苦难也经过了,往往会觉得,是非成败转头空。

    名利荣辱,不过过眼云烟。高堂驾鹤,良人撒手,幸而,还有两三儿女在侧。

    随即又想,皇帝若肯花心思,当真是熨帖到了极致。

    自顾自一摇首,回过身,立在面前的人阴沉着脸,诘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宝珠唬得倒吸一口凉气,勉力肃容福了福:“是奴婢碍眼了,这便告退。”

    “你放肆!”皇帝却不依不饶:“朕问你话,你只有好生答的份儿,谁许你甩脸子就走?”

    天地良心!他要挤兑她,她受着就是,何曾有甩脸子的时候?

    宝珠颇觉无力,只好越发轻声细语,道:“奴婢一向都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陛下若嫌奴婢蠢笨,不知陛下觉得谁人可用,奴婢好换了她来。”

    说得像是谁离不得她似的!皇帝怎么都不痛快:她跟着来,是全无心肝,没事人儿一般,不懂识趣避着他些。

    她若不来,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难道当着太后的面,他还能强迫她什么?

    一样要窝火。这便是她最可恨的地方: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了。

    左右为难的都是自己一个人。皇帝觉得不能便宜她,琢磨了一瞬,又问她:“那个秋水出宫时,你去送嫁了吗?”

    怎么又绕到这上头来了?宝珠答得谨慎:“那会儿手上正有差事,没能撂开。”看一个人强颜欢笑地往深渊里踏,不是什么快心事儿。

    皇帝故意道:“你说你宁肯嫁出宫去,若母后也给你指个太监,你愿意吗?”

    宝珠语塞一时,片刻才说:“娘娘不会这么做的…”

    “那朕要是这么做呢?”如今真是理智全失,自己心里难受得不成样子,就一句一句地逼迫她,要她求饶才好。

    宝珠不知是不是低头站久了,觉得天旋地转的,慢慢跪了下来,因为耳中也一片嘈杂,话说得慢条斯理:“本就是奴婢不识擡举,伤了陛下的颜面,陛下要这般惩治,奴婢谢恩受着就是了。”

    皇帝越问越憋屈:她伤的不是自己的颜面,是自己的心。为了不做他的妃子,即便是嫁给一个太监也使得!

    他知道她有时候脾气拗,在两仪殿不欢而散后,存心冷她一段日子,想着到时或许又好些。没想到她一点儿没放在心上,自己先受不住了,上赶着跑过来,怪她为什么要跟着。

    谁知这回越发没有转圜的余地——连嫁太监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他不甘心。拽着她的肩头,两手把她往上拉:“起来!你起来说话!”他见不得她跪,低眉顺眼都是表象,浓长的睫毛一垂,半分情绪也不让他瞧见。

    他忘了是听哪个太监混说的,睫毛长的人心狠,可以六亲不认。

    皇帝心里忽然颤了一下,缓缓松开了钳制着她肩头的手。

    “哟,怎么吵架了?”他还想说什么,善善忍笑走了进来:“太后娘娘问,怎么一下少了两个人?叫我来找找,一会儿汤啊点心啊,都要凉了。”

    皇帝没搭腔,宝珠蹲身行礼,被她上前来拉住了:“我猜着了,必然是宝珠在这儿偷着吃独食,被皇爷撞了个正着,要拖下去打板子呢!”说着又在宝珠鼻子上刮了一下。

    皇帝却不需要她给的台阶,负着手率先回太后那边去了。

    善善轻啧了一声,眼睛往桌上一扫:还有一碟荷叶糕没有端走,便让宝珠拿着:“就说这个要热热的吃个软糯,才刚蒸好,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那边等着的人哪个不知道她是和皇帝待在一块儿?只是不催不行,催也不好挑明着催。皇后和恪妃、宁妃都不想来触皇帝的霉头,她临危受命,插科打诨地寻了过来。

    也看不明白这两人在闹什么别扭。善善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宝珠能够来和她作伴的,便是后来居上也不打紧——那份恩宠,别人争不来,不如巴望对方升到一人之下,也能提携提携自个儿。

    然而话说回来,太后要是有心成全他们俩,当年选进东宫的房里人,又怎会没有宝珠?

    说来说去,后宫是女人的一亩三分地。其中明里暗里的规矩行事,不一定是正房嫡妻说了算,或许是哪个当权的妾,或许是有资历有功劳的姑姑,但是,决计不是皇帝一个男人左右得了的。

    皇帝陪着太后用过了早膳,耐着性子又听她们扯了一阵闲篇儿,便说早前和薛盟约好了,要上南囿看驯马。

    太后漱过口,拿帕子掖了掖嘴,说:“才吃了饭怎么能急着赶去?正好我也要回仁寿宫了,你陪着我随性儿走走,消消食再去不迟。”

    皇后等人一听,知道这是母子俩单独有话要说。她们便知趣地将二人送出来,蹲过礼各自告退了。

    太后又让人单给宝珠拿一把伞来:“瞧我这记性!你去告诉皇后主子一声,那珍珠我让配了錾金花托穿成手钏,回头尚工局做好送去了,叫她只管自己收着。”

    宝珠“唉”了一声,福一福,便举着伞快步去撵皇后一行人了。

    一支走她,皇帝就明白太后要说什么了:“你今儿怎么专挑起宝珠的不是来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小时候还不这么使性子呢。”

    又是这套说辞。皇帝分得清什么是兄妹之谊、什么是男女情-爱,可她们都是这样,存心要将二者混淆。

    宝珠究竟有多少顾虑,他说不准,可太后的不赞许,必定是最重要的一层缘故。

    他始终想不通,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是看着长大、贴心贴肺的姑娘,母后为什么就看不得他们好呢?

    从前因为皇考心血来潮,他说要讨宝珠的话,母后是听见了的。彼时坚决不许,还算在情理之中。如今为什么还不能改变心意呢?

    不是没想过,直接再求母后一回。可自己被驳斥了倒无妨,他不想宝珠被记上一笔。

    片刻,他只郁郁道:“朕没挑她的不是。她说了,要一辈子伺候着您,只冲这个,朕也不能为难她啊。”

    太后听得笑起来:“还是小孩子口气。今儿恰好满十八了吧?早几年就许诺过,要给她好好访一门亲事,却耽搁到如今。”

    果然如此!怪道宝珠说什么也不肯充后宫呢,原来一直有母后给她仗腰子。

    “先前想挑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恰巧出了南北榜那桩事,可见读书人心眼儿多是常事,宝珠太善性儿,未必降伏得住。”太后看得见皇帝脸上作色,却依旧往下说:“上回听说有个姓魏的侍卫,你又把人放到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