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皇爷!您慢着点儿…”
“皇爷!表弟!别伤着它了…”
未经驯服的烈马嘶鸣着,一边暴怒地狂奔,一边不住地高高扬起前蹄,试图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
梁总管和薛光禄则一左一右,跟在马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还总忍不住扯着嗓子嚷嚷几声。
至于本该为贵人们表演驯马的马奴,反倒毫无用武之地,愣愣地立在一边,为马背上的皇帝暗捏了把汗。
薛盟爱看驯马。每每得了标致矫健的良马,总要牵来给皇帝过过目。皇帝自己更擅此道些,从前也亲自下场过几回。
可驯马要的是臣服,又不是为敌。薛盟看皇帝今日这架势。根本是在哪儿憋了口气,上这儿撒火来了。
要是别的情形下,薛盟早夹着尾巴唯唯诺诺了。眼下却不成——这匹马性子烈得出奇,再纠缠下去,人和马都要遭殃!
“救驾!救驾!”局势突变,小篆恨不能双手双脚一齐在地上跑,务必要赶上去接住——皇帝让马颠下来了,却还不肯松手,攥着缰绳被拖行起来。
薛盟看得肝胆俱裂:皇帝要真有个什么事,把自己全家填上都不顶用。
情急之下又找那马奴:“想法子啊!就站干岸呐?”
马奴后背一凛,低头应下:“奴才明白!”
什么法子?自己就地滚过去,挡住皇帝,再让马蹄落在自己身上——一命抵一命,这是他祖上积德。
马奴咬着牙闭着眼,已经做好了殉主的准备,不料竟被皇帝一脚蹬开了。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霎时把他送出老远。皇帝自个儿也借势跃起来,翻身重新坐上马背,再一扯缰绳,稳稳当当地策马转身,徐徐归来
救驾来迟的羽卫军跪了一地,不是为请罪,而是发自内心地宾服。
只有薛盟这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体会不到这种触动,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您…您这张脸啊…”
马已经驯服了,皇帝虽然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擦伤勒伤,但也不是非急着处理不可。单叫了薛盟一个人,表兄弟在放鹰台上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坐下来说话。
薛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帝那张脸,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说:“您下回要撒火,不妨叫臣陪着,或是角抵、或是习剑——畜牲不知道尊卑上下,兽性发了,总免不了反抗。”
皇帝笑了一声,明白他是有意引自己开怀,可惜半边脸肿着,笑也勉强。
薛盟犹豫了一下,又说:“您究竟为着什么烦心呢?若是国事就罢了,臣听不懂;若是家事,何妨向臣发发牢骚?”
他是个聪明人。天子的国事与家事,界定没那么分明,愿不愿意说,全在皇帝自己。
可说了也没用。薛誓之是满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擡进门的姬妾就有十来个,外头山盟海誓过的更是算也算不清。明琰大长公主从不过问他后院的事,他大概也没有体会过寤寐思服的滋味。
皇帝沉默了许久,说:“罢了。”只同他谈了一阵驯马的话,二人便起身往下走了。
回宣政殿的路上顺便差人传来御医。这点小伤确实没什么好治的,开了几副消肿化瘀的药,一股子直冲脑门儿的凉苦气味,皇帝不肯吃,说还不如拿冰来敷一敷。
夜里脸贴到枕头上,这才不得不承认,小痛小恙是不好挨的。
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一时梦见了宝珠。
皇帝明知这是梦,却没能凭意念将地方从红松围场挪到寝殿来。
宝珠头发拢得高高的,穿了身骑装,正欲翻身上马。
皇帝刚在担心她没真正学过骑马,却发现她身手十分敏捷,轻俏地便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皇帝不禁冁然而笑,宝珠亦侧首,对着他似笑似嗔。
他为之所动,不觉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忽然留意到,宝珠目光注视着的,并不是他。
他猛地回首,原先站着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策马而来的男人。
她在对那个男人笑。
巨大的妒忌充斥在皇帝整个腔子里,他压着怒意,唤道:“宝珠!”
宝珠这才看见他,忙落下马来,又抿着嘴冲那男人招招手,二人一同给皇帝行礼。
皇帝满心不平,喝问他:“你是什么人?”
“他是奴婢的夫君呀。”回话的是宝珠,她仰起面孔,不解而戒备地瞧着自己。
随即,那目光又变成了怨恨:“陛下为什么要治他死罪?没了夫君,奴婢母子怎么活?”
皇帝受不了她那样的眼神,摇头辩解道:“朕不是…”不是成心的,是顺水推舟的。
宝珠幽幽叹了口气:“这辈子,脱离樊笼的日子才过了几天…”皇帝没来得及劝慰,一座巨大的宝鼎浮现在她面前,她狠命撞上去,当即气绝。
“宝珠!”皇帝惊坐起来,郁积在胸口的悲恸仍然久久挥散不去。
小篆听见动静,忙揭开床帐:“皇爷?”
皇帝满头的汗,却只摆手:“朕说梦话了?”
梦里哪怕大吼大叫,实际听起来也常常是低声呓语。小篆没听周真,便说“没有”,隐隐却猜着了,必然又是和那一位有关。
“你下去吧。”皇帝便不再说什么,重新躺下来,却不敢合眼,一合眼,脑海中全是宝珠撞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那是假的,皇帝知道。但从梦里延续到此时的心中剧痛是真的。
他努力一遍遍剔除梦的后半段,只余下宝珠含笑骑着马的情形,翻来覆去地回味。
那样明媚的笑靥,他见过一次,确是在红松围场。是她十四岁那年。
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刻。
五更近了,皇帝没有升朝,只点了一些大臣,让传到宣政殿书房来,隔帘召对——脸上的伤还没消完。
而后用过早膳,将司礼监送来的一堆外阜奏本取来批阅。
没翻两本,小篆急急进来通禀:皇太后亲自来了。
皇帝连忙起身相迎,太后面带焦灼地走进来,先端详起他脸上的伤:“昨儿听说你驯马时受了伤,底下人都糊弄我,说不打紧——那今日怎么连升朝都免了?”
皇帝轻咳了声,赔笑宽慰说:“确实不打紧,都是些皮肉伤罢了。不升朝也是不想在臣子们面前失了威仪而已。”
心里头却想:谁这么不知分寸,动辄在母后跟前嚼舌,别叫他抓出来。
好在这时候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太后将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都细瞧了一通,叹道:“我就怕是我昨儿话说得不当,触怒了你…”
“母后这话真叫儿子活不成了。”皇帝登时截住她的话头:“烈马难驯,制住了就不得随意撂开手,也确实是朕鲁莽冒进了些,害得母后担惊受怕,是儿子不孝。”
太后便看着他,也不知该信几分。末了,也只能拍拍他的手,道:“为娘的不牵挂孩儿,还牵挂什么?你是皇帝,更是身系社稷安危,不止母后,天下臣民都仰赖着你啊。”
她知道这种话皇帝素来不大爱听,也就点到即止了,转而说:“原本乔太妃请听小戏,我还说你午后若是得闲,也来同咱们娘儿们随喜。这会儿也只能罢了。”
皇帝说“是”,又道:“等到了乔迁吉日,再张罗几天新戏,朕陪着母后好好热闹一回。”
待送走了太后,皇帝又一心两用地看完了奏本,出了一回神,起身信步踱到寝间,罕见地在晨起束发穿戴之外,再度对着落地玻璃镜徘徊起来。
小篆起先以为皇帝是要茶水,或是去更衣,便一直跟在旁边,却始终没等到皇帝开口吩咐,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听得他说:“你去把她请过来,朕有话和她说。”
“我不去。”
这话得亏没旁人听见,皇帝亲口说“请”,她不去,不是抗旨吗?
宝珠不是不懂规矩。她也知道,皇帝前番对她横眉竖眼,是因为他心里不好受。
可她的心一样是肉做的啊。她的这份儿煎熬难挨,比起他只多不少。
她害怕再去听他说那样的话。
小篆知道这趟没那么容易,正打算费一番嘴皮子,声泪俱下地央告央告,她的神色已经松动了。
小篆心底暗喜:要不说那两仪殿的八个宫女儿高运呢!全不费工夫便跟了这么个心软的主儿。
宝珠又往戏台那头看了一眼:得了赏的小伶人正给太后和乔太妃磕头谢恩。
她还说要去禀告太后一声,就被小篆三催四请,赶忙给哄着走了。
宝珠进了宣政殿,听说皇帝在书房里等她,一时连头也不愿擡,打了帘子进去,低眉顺眼地行了礼。
皇帝声口暂且还平和:“过来坐吧。”将桌案上一只茶盏推到她跟前:“这是杨梅渴水。”
宝珠便又谢了赏,却哪有心思喝。
“昨儿你没在时,母后说预备认你做娘家侄女。”皇帝缓缓道来,“这样便于给你寻一门般配些的亲事,风风光光地发嫁。”
宝珠一听,顿时死的心都有了——这下还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