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梁氏夫人没搭理大乔。
她面无表情的从衣袖里取出那瓶火油,倒在那死人的头脸、乃至于身上其余地方,最后吹亮了火折子,将其丢了下去。
然后她气势汹汹的问乔翎:“谁叫你跟着我的?!”
乔翎:“……”
乔翎立时就把伸着的脖子缩了回去。
梁氏夫人又气势汹汹道:“你在监视我是不是?!”
乔翎于是就把脖子再往下缩了缩。
梁氏夫人还说:“你知不知道,谁都有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就像你不想告诉我你的来处一样?!”
乔翎简直要钻到地下去了。
梁氏夫人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眼见着火焰在那死人身上升腾起来,终于动了动嘴唇,心下五味俱全的说了句:“谢谢你。”
乔翎反倒有些茫然了:“啊?”
梁氏夫人低着头去牵了马,说:“走吧。”
又问乔翎:“你的马呢?”
乔翎缩着脖子,瓮声瓮气道:“……在城外。”
梁氏夫人为之默然几瞬,转而动作敏捷的上了马,又伸手拉她到自己身后同乘。
久久无言。
终于,乔翎忍不住开了口:“那个人……当初,是不是小姨母她……”
梁氏夫人声音有些黯然:“不要问了。”
她重又说了一次:“不要问了。”
乔翎坐在她身后,只能听见梁氏夫人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面容,可即便如此,也能够感知到她身上仿佛凝成实质的伤怀。
“对不起啊,”她小声说:“我不是故意想去窥探你的秘密,我只是有些担心,怕你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怕那个人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人……”
乔翎歉然的挠了挠头,“唉”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的道:“我也知道,我是有点爱管闲事。”
梁氏夫人硬梆梆的说:“你知道就好!”
乔翎不由得叫了一声:“婆婆!”
梁氏夫人轻哼一声,二人骑乘的那匹骏马稳步向前,带起的夜风吹动了她的帷帽,叫那轻纱抚在乔翎脸上。
她声音压低,如同此时山间的轻风:“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乔翎听她开口致谢,反倒不自在起来,扭捏的应了声,再没说话。
梁氏夫人也没再言语。
二人缄默着折返回官道上,梁氏夫人勒住缰绳,放慢速度,带乔翎去寻她的那匹坐骑,不曾想却遇上了一个意外。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乔翎有点不高兴了,同那店家说:“我给了你们保管费的,结果就这么短的功夫,连一个时辰都没有?你们跟我说马没了?!”
店家苦着脸说:“娘子容禀——您走后约莫半个时辰,又来了一伙人,里头有条汉子,道是来时伤了马,急着寻一匹来替换,赶巧您那匹马在外边吃草,他一眼就相中了!”
乔翎怒道:“那可是我的马,他凭什么去相?!”
店家继续告饶:“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呀,一匹马可不便宜,我们如何也担待不起这样的干系,那汉子便将他自己的那匹伤马留下,另给了些买马钱……”
说着,双手递了钱袋过去。
店里的伙计牵着一匹伤了腿的马躬在一边儿,蜷缩着脑袋,直往这边张望。
那匹马也在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伤得厉害,损了身价,一双眼睛里透着凄惶和惧怕。
乔翎的态度很坚决:“说破大天去,也没道理不问自取的牵走了我的马!”
她问店家:“那伙人往哪边儿去了?我找他们去!”
店家自觉好声好气的说了半天,见这娘子油盐不进,终于恼怒起来,冷了脸色:“人家都给了钱了,娘子再去买一匹来,又会如何?且人家还多饶了一匹伤马在这儿——过段时日这匹马修养好了,也是能卖出价钱来的!就算是杀了吃肉,也能宰出来百余斤!”
他打个眼色,那牵马的店伙计便上了前,店家接过缰绳胡乱往乔翎手里一塞,摆摆手赶她离开:“快走吧,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呢,你堵在门口,算怎么回事?快走,快走!”
“少给我装糊涂!”
乔翎勃然大怒:“我花钱办事,把马委托给你,你却搞丢了,凭什么三言两语就要打发我走?!”
“那群不知所谓的王八蛋,我一个都不认识,凭什么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便牵走我的马?!”
“你无非就是得了他们的赏钱,又觉得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同你们闹起来,所以才欺负我罢了!至于那群抢走我的马的王八蛋——他们怎么不去官家驿馆抢马,偏要到这茶肆来抢?无非也就是柿子捡软的捏,欺软怕硬罢了!”
店家原本是觉得一个小娘子好糊弄,也好打发,才偷偷卖掉了她的马,顺带着扣了一些油水,不曾想却遇上了个难缠的,口齿犀利,关键是还得理不饶人!
不就是一匹马吗!
又不是没给她钱,怎么这样纠缠不休!
东风压倒西风,他只得按捺住心内不忿,强笑着捧了一杯茶出来:“这事儿是我们办的不妥,在此给娘子赔罪了……”
乔翎才不吃这一套,当即便道:“那伙人到底往哪儿去了?说!”
店家实在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这泼辣的小娘子毕竟只有一个同伴,那群半抢半买夺马的人可有一群呢!
这要是给说出去,他们再来找麻烦,岂不还得自己担待着?
店家眼珠一转,便待胡乱说个反向来糊弄过去,不曾想乔翎先一步冷笑起来:“城门已经关闭,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敲开,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又不算太久,总能寻到踪迹的,要是找不到,我回来砸了你的摊子!”
店家听得面露怨愤,正欲开口,却听有道声音斜插了进来:“哎呀,真是好大的威风!神都的贵人是多,张口就要砸人家摊子,只是贵人怎么也给拦在城门外了?看起来也不怎么贵啊!”
紧接着,便听一阵哄笑声传来。
梁氏夫人牵着马在茶肆外等待,闻言不由得冷冷看了过去。
却见打头是个穿天青色圆领袍的年轻郎君,脚踏黑靴,腰束玉带,端是风流俊雅。
身后侍从替他牵着马,再之后,却是几个身量剽悍的劲装扈从。
脸很生。
对于梁氏夫人来说,脸很生的意味就是,这不是个要紧人家的子弟,否则她总该识得的。
只是此时此刻,凭着她跟大乔一起毁尸灭迹的交情,就算是个脸熟的人,也没由头与他客气的!
只是梁氏夫人还没来得及言语,那店家已经长叹了口气,蔫眉耷眼,一脸寻到了知己和诉苦途径的委屈:“这位郎君说的真是公道话!我们本就是小本买卖,赚几个辛苦钱罢了,怎么跟人纠缠的起呢……”
那边乔翎却已经哭了起来,冲那郎君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她掀起帷帽,用手背胡乱擦了下脸,哽咽起来:“那匹马,那匹马是我阿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啊,现在却被我搞丢了……”
她放声大哭,委屈至极!
店家愣在当场。
那年轻郎君也愣住了:“这……”
于是他转而又去责备那店家:“不怪人家要砸你的店,你把人家那么宝贵的马给弄丢了……”
这话都没说完,乔翎已经叉起腰来,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听人颠三倒四说几句话就赶忙调转船头,脑子不好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流口水去,在这儿丢人现眼、装什么青天大老爷?!”
年轻郎君猝不及防,呆在当场。
乔翎已经叉着腰,麻利的又朝他啐了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砸他的摊子吗?清楚谁对谁错吗?莫名其妙就冲过来主持公道,哟吼,可把你给厉害坏了吧?你可真是正义凛然、断案如神呐!”
又冷笑道:“只可惜这里不是大理寺,也没有戏台子,不然你涂个花脸唱上几段,姑奶奶听高兴了,说不定真赏你几个钱呢!”
那年轻郎君勉强回过神来,终于意会到自己被耍了,不由得面露愠色,恼怒不已:“你这刁钻的泼妇……”
他往前一伸脖子,姿势也好,角度也好,俱都是卡得刚刚好。
乔翎极顺手的赏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坏了!”刚打完她就后悔了,赶忙开始摇人:“婆婆!你带水了没有?我刚啐过他,我不小心给忘了!”
梁氏夫人稍觉无语的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是出门来做什么的吗?你觉得我会带水?”
谁家好人出来杀人灭口的时候还随身带个水壶啊!
那年轻郎君吃了一记耳光——这回是真的动怒了:“把这刁妇给我抓起来打!”
不只是他,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一窝蜂涌了上来,撸袖子的撸袖子,叫骂的叫骂!
反倒是那几个身量剽悍的扈从快步上前,拦住那几名侍从,强行稳住了局面。
原因很简单——这可是神都!
一块砖头砸过去,不定对方是什么人!
这娘子这样泼辣,词锋又如此尖刻,至今都能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她一定就该有些值得一看的倚仗!
领头的扈从还算客气的抱拳行礼:“常言说不打不相识,在此遇见娘子,也是缘分。”
那年轻郎君怒道:“你有什么好怕的?放眼神都,还有人敢不给二公主面子?把这贱人给我抓起来!”
二公主?
梁氏夫人听得眉头微动,倒是没说什么。
乔翎的反应反而很强烈,她当场“哦吼”一声大叫,啧啧称奇:“哇哦!好厉害!原来是二公主的人!得罪了二公主,那我岂不是完蛋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她冷下脸来,夺梁氏夫人手里的马鞭,毫不犹豫的再狠赏了他几下:“当然是赶紧再打几下啦!二公主的人哎,限量款的!过了这个村之后,想打都找不到!”
打完之后,她就跟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很淡然的说:“没事儿,打吧,兜得住!”
“谁问兜不兜得住了啊,”乔翎麻利的摆一下头,示意道:“婆婆你要不要也来几下?有一说一,很爽的!!!”
梁氏夫人很嫌弃:“你是不是忘了你刚啐过他?”
乔翎不好意思的反应过来:“噢噢噢!”
领头的扈从原本是想探一探这年轻娘子的根底,不曾想猪队友二话不说,就把自家的底给抖出去了。
更糟糕的是,即便抖出去了,对方也毫无顾忌——这哪儿是毫无顾忌,简直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连二公主都浑不在意,到底是真的无知者无谓,还是……
事发突然,他没法细想,更要紧的是作为二公主的人,此时既然与对方对上,也彻底的撕破了脸,再毫无表示,依二公主的脾气,知晓之后必然要叫他难看!
那年轻郎君连挨了数下马鞭,一张脸都涨成了青紫色,毫无先前仗义执言的潇洒风姿,当下气急败坏道:“你愣着干什么?打啊!”
乔翎还没反应,梁氏夫人已经拔刀出鞘,那扈从头领见状一惊,下意识拔刀防卫。
店家往外卖马的时候,如何也料想不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样!
他没料到那娘子居然如此泼辣,一点亏都不肯吃,更没料到二公主的人会突然杀出来替他主持公道,尤其没料到两方居然都如此强势,分毫不让,竟闹到了要见血伤命的地步!
店家一张胖脸白的像纸,毫无血色,真心实意的颤声劝说:“别打了,你们不要打了啦……”
这架到底是没打起来。
因为动静太大,惊动了神都城外的巡防部队。
领头的扈从暗松口气,归刀入鞘,眼等着那领头的校尉过来之后,才沉声报了来路:“某乃是二公主府上典军宋威,这位乃是延州刺史的从子淳于皓。因为大公主寿辰在即,殿下使某先行返京,公主车驾明日方才回返。”
那校尉只专注的听了前边几句——对他来说,也就是前几句才有用。
二公主的风流肆意,在神都之中,几乎可以与鲁王的张狂跋扈并驾齐驱。
至于后边那个淳于皓……
什么延州刺史的从子,就算是延州刺史亲自来了,入京之后也得矮上一头,更何况是一个子侄辈的从子!
他又去问起争执的另一方是何来路。
梁氏夫人懒得出声,乔翎则将帷帽上的轻纱往后别住,昂起头来,铿锵有力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越国公夫人乔翎是也!”
那校尉领头,身后诸多士卒紧跟着,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恐怖如斯!!!
继而肃然起敬:“原来是越国公夫人!”
淳于皓眼见那校尉并不十分看得起自己,心下已经存了三分邪火,再听了对面那泼妇身份,更觉轻蔑——什么越国公夫人,这能有二公主大吗?!
再见到那校尉等人的反应,他难免愈发不忿,又一次搬出了后台来:“我们可是二公主的人!”
校尉瞥了他一眼,心说你懂个屁!
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名满神都的癫人、声名如雷震耳的葬爱老祖!
说打鲁王脸,就打鲁王脸,半点都不含糊!
新婚之夜说发飙就发飙,宁肯蹲监狱,也不叫自己受一点委屈!
承恩公跟她还算是无仇无怨呢,老祖心血来潮,都要大发神威,过去抽人一耳光,搞砸葬礼的同时,顺带着把人搞得家都给整散了!
前两天刚当众打脸完大皇子妃……
这还不算英国公府的血债呢!
你怎么敢奢望她会给你脸?
至于二公主……
校尉想着前些天甚嚣尘上的传闻,心说,这位未必不是一位公主呢!
甚至于含金量说不定要比二公主还高!
至少皇室愿意替她付五十万两的账,二公主有这个气魄和本领吗?!
他懒得同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分说,瞥了淳于皓一眼,按部就班的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乔翎先说了马的事情。
校尉由是大吃一惊,同那店家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薅神都第一癫人的羊毛!!!
店家已经傻了。
他哪儿知道这么个装扮平平的小娘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来头?
乔翎又说起同淳于皓的纠葛来:“这厮自己找打!不知前因后果,不明是非黑白,竟敢到我面前来装大头蒜!”
校尉明白了——淳于皓以为是在主持公道,行侠仗义,以为那是团棉花,没成想踢到狼牙棒上了!
狼牙棒上还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他清楚了事情原委,遂问二公主府上的典军宋威:“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两府之间的纠葛便就此作罢,典军以为如何?”
宋威不知道神都城内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越国公夫人。
他随从二公主离京前,并没有听闻越国公要娶妻的消息。
但是他会察言观色,眼见着校尉一行人对于越国公夫人如此反应,便知道此女必定有些极了不得的地方。
反正也只是二公主的一个男宠,无谓为了他闹出太大的风波来。
宋威颔首道:“如校尉所言,就此作罢吧。”说完,主动朝乔翎拱了拱手。
乔翎还了个礼,算是默许了此事。
那校尉转而又去找那店家晦气——说到底,今次的事情,还是因为他的贪心招惹出来的。
店家叫冤:“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我哪儿敢反抗?我是收了保管费,但为了这一点钱,就叫我送命,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他连连告饶,说:“诸位都是大人物,何苦为难我这小人呢!”
乔翎两手交抱在胸前,嗤笑道:“我先前就说了,他们不敢太过于惹人注意,否则就去官家驿所抢马了,岂会到你这茶肆来?”
“其次,我同二公主的男宠争执了不到一刻钟,戍守神都的士卒便有所察觉,迅速赶来,那群人岂敢在这里生事?”
淳于皓因为那句“男宠”,而暗地里立起眉头,难掩怨愤的瞪着她。
乔翎则继续同那店家道:“你收了他们的好处,因而卖掉了我的马?不,比这还过分,是你主动向他们推荐了我的马——你的马厩在茶肆后边,你不说,他们怎么可能看见?先前那匹马还是我自己牵过去的,你当我的脑子是漏勺,不存东西是不是?!”
店家满头大汗,连声求饶,终于捧了自己私吞的那部分卖马钱出来,哀求道:“小人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乔翎接了那卖马钱,又问:“现在能告诉我了吧,他们往哪儿去了?还有——那个低贱的男宠,你要是再敢继续瞪着我,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当泡踩,你信不信?!”
淳于皓马上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店家瑟缩着指了个方向,没敢再说什么。
乔翎劈手给了他一鞭子充作教训,转而又将那匹伤马的缰绳丢了过去。
店家显而易见的一怔。
就听乔翎说:“照顾好我的马!”
她怜惜的摸了摸那匹伤马的鬓毛。
梁氏夫人微微有些蹙眉:“这匹马腿伤得厉害,怕不好医治,你真打算要?”
乔翎叹口气,说:“好歹是条性命呢。”
那匹伤马眼睛里好像听懂了似的,含着一层悲伤的水雾,低下头,稍显眷恋的蹭了蹭她。
店家从怔楞与疼痛当中回过神来,一叠声的答应了:“是是是!”
乔翎又从那校尉处借了匹马骑上,冷笑道:“我的马是谁都能抢的吗!”
转而同梁氏夫人道:“婆婆,你先回去,我办点事,去去便来!”
梁氏夫人情知她本领不俗,倒是没劝,只是也没答应回去:“我就在这儿等你,捎带着照看着你的马。”
那校尉倒是送了个顺水人情:“我派几个人与夫人同去……”
“心领了,”乔翎朝他抱拳行礼:“只是不必劳烦了。”
校尉见状,也不强求。
一行人目送着乔翎催马离开,循着店家指的方向而去。
……
神都城内,江边。
悬挂在不远处望江楼檐外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也在江边投下了一前一后,两道细长的幽邃阴影。
离江水更近的人更从容些,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我告诉你,那是个可造之材,叫你去留人,你为什么没有照做呢?”
离江水更远的人为之默然,没有做声。
那人便回过神来,对上了身后之人低垂着眼睫的脸孔,语气轻不可闻:“因为你的心动摇了。你觉得那是个可怜人,你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是不是?”
离江水更远的人依旧没有做声。
背对江面而立的那人没再说话,只是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注视着对面之人,如是过去很久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你,想做第二个淮安侯夫人,是吗?”
……
神都城外。
夜色正浓,一群人催马走在山道上。
当中一人冷笑道:“素日里好事没我们的份,坏事倒总能落到我们头上!天炉的人把事情办砸了,却叫我们地炉的人来收尾,凭什么!”
身边的人嗤了一声:“谁叫人家是天脉,而我们只是地脉呢。”
说着,也不满起来,愤愤的紧了一下缰绳:“作死的泼皮,一匹马而已,敢敲我那么多钱!也就是因为差事还没办完,等折返回去,非给他点颜色看看!”
身下那匹骏马愤慨的嘶叫起来,惹得他又踢了那不安生的畜生几脚。
领头的黑袍人道:“都给我闭嘴!”
四下里为之一寂。
过了会儿,才有人小声说:“大哥,不怪兄弟们气不过,这回的差事,实在是不好做!天炉的人落到了朝廷手里,却叫我们地炉来人来救——我们要是能从神都城里救走那些人,那还用得着东躲西藏,被朝廷指为淫祀吗?不说是那些神鬼莫测的中朝学士,单单羽林卫和金吾卫,就极难缠!”
另有人小声说:“这回要真是绑了柳直的老娘和家眷,一定会触怒朝廷的,他们会不会答应交换天炉的人出来还在其次,就算是一切顺利,也会追杀我们到死的……”
黑袍人环视一周,暗叹口气,情知人心已经乱了,遂搬了一块镇山石出来:“这回的事情,我们只是协同,真正全权负责的,则是道主身边最有希望承继衣钵的一位天女……”
他加重声音:“这位天女,掌控着天炉七宝中的断山剑,有着不逊色于紫衣学士的本领!”
众人为之惊悚,继而果然如黑袍人所愿那般振奋起来。
“断山剑——据说那是仙人遗留下来的宝物啊!”
“那可是一位天女!”
“既然如此,想来此行必定顺遂了!”
一行人低声议论着,往柳直之母所在静修的道观而去。
相隔几里之外,静静立在树上的灰衣女子无喜无悲,正注视着天际的那轮圆月。
倏然之间,她眉头动了一下。
……
梁氏夫人在茶肆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听见了达达的马蹄声。
起初她还没注意——因为官道上骑马赶路的人太多了。
反倒是一直在擦桌子的店家先发现了,叫嚷起来:“乔太太回来了!”
梁氏夫人霍然起身,便见乔翎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胳膊肘下还夹着一个长条形状的油纸包,意气风发往这边来了。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找到了?”
乔翎跳下马来,将借的那匹还给那校尉留守在此的士卒,同时语气轻快道:“找到啦!”
彼时东方天际已经隐隐的透出了一线浅红,用不了多久,就该是开城门的时候了。
道路上已经有了挑着箩筐准备进城的百姓,间杂有送水送货的车马,还有人带了热气腾腾的吃食,准备进城去卖。
那匹伤马走的极慢,一瘸一拐,乔翎本也不急,索性没有骑马,只牵着它们慢慢走。
梁氏夫人见状,便也就牵了马,并肩与她同行。
那校尉大概是得了消息,专程送了个人情,亲自领她们进城,见乔翎居然还牵着那匹伤马,倒是一怔。
乔翎说:“我认得一个不错的大夫,或许能治好它呢。”
校尉作为军人,对朝夕相处的坐骑是很有感情的,见状便在原先程序化的情状之外,多添了几分柔和:“乔太太有心了。”
婆媳二人并肩进了城,乔翎便摸着肚子,盘算着去找点热乎的东西吃——进城的时候闻了一路,早就饿了!
梁氏夫人很嫌弃:“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乔翎哈哈笑着,半拉半拽的带她找了家临街的铺子吃长鱼面。
梁氏夫人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狐疑的打量一圈周遭,再看着碗里边的鳝鱼,犹豫着该不该动筷子。
转而一扭头,那边乔翎已经同那店主人说起了南边的方言。
他乡遇故人,店主人专程送了一盘条头糕给她们:“来吃吃看,很好吃的!”
乔翎要了滚水来烫筷子,烫完之后递到对面,很热情的招呼梁氏夫人:“婆婆,你尝尝呀,很好吃的!”
梁氏夫人迟疑着夹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几下,咽了下去。
乔翎紧盯着她,问:“好不好吃!”
太阳初升,带一点橘黄,一点浅红,照在她脸上,亮晶晶的。
梁氏夫人鬼使神差的想起了昨晚那惊心动魄又光怪陆离的一夜。
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鲜活过了。
她低下眼帘,轻轻点了下头,说:“好吃。”
……
太阳渐渐升得高了,两人却没急着回去。
乔翎先往白应的医馆去走了一遭,将那匹伤马委托给他:“这能不能治呀?”
白应起初一怔,再见她手里边牵着两匹马,便明白了,很温和的看她一看,说:“能治的。”
乔翎便放下钱,放心的准备离开了。
白应叫住她,把钱还了回去:“不要钱。”
乔翎也不推脱,将钱收了起来,朝他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那就是叫你跟大皇子妃杠上的那个大夫?”
乔翎道:“不错。做人做事,都得讲个‘理’字啊。”
又到了西市最大的那家当铺去。
梁氏夫人看她站在凳子上,保持着跟内里柜台一样高的高度,鬼鬼祟祟的打量四遭之后,兴冲冲将她一直夹着的那个油纸包递过去了。
“快给我看看,这把怪剑能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