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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的那个哑巴 正文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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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夜的雨下过,气温骤降,空气倒是很清新,阳光也好,没了夏日的燥热,一缕一缕映照在青草露珠上,堆叠出七彩斑斓的薄纱,蝴蝶飞过路边的野花,绕过树上的红果,落到谭溪月的肩上,停了几秒,又往花生地深处飞去。

    谭溪月在羊肠小道上慢慢悠悠地骑着车,忽略掉腿间的酸疼,在这样一个清晨,相比坐在车里,她更喜欢骑车走在路上。

    当然,如果刚才出门的时候,她再拿上一件外套就更好了,当时她只想着猫腰避开厨房里的人,拎着包推起院子里的自行车就出了门,把风衣忘在了衣架上,现在再回去时间肯定来不及,而且还会跟他碰到。

    昨晚他先上不上不下地吊着她,怎么都不肯给她个痛快,将她折磨个半死不活,后面又摁着她往死里折腾,她连骂一句“王八蛋”都得缓三口气才能骂出来。

    她偷偷摸摸溜出门前,在小黑板上留下了三个大字“王八蛋”,走到卧室门口,又退了回去,在后面又加上了个“×10”,现在她顶着这凉飕飕的小秋风,每蹬一下车蹬子,大腿根还在哆哆嗦嗦,她很后悔当时没在后面再加两个零,谭溪月又打着颤踩一下车,心想,不够,至少得加三个才行。

    后面有汽车驶来的声音靠近,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没有鸣笛,谭溪月也没有回头,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开车的更不会过,村里开车的也没几个。

    她往边上骑了骑,把路给他让出来,车向前开了段,和她平行,谭溪月目不斜视,蹬车蹬得气定又神闲,一只胳膊从降下的车窗内伸出来,手里拿着她忘在衣架上的那件风衣,谭溪月用力一踩,自行车超过汽车的车头,她的肩膀蹭着风衣擦过。

    过了几秒,车又跟上来,这次风衣换成了丝巾,谭溪月再往前踩,丝巾又换成敞开盖的保温杯,她又蹬了两下,最终决定不跟自己过不去,她是真的有点儿渴。

    她脚踩到地上,叉住自行车,一手撑着车把,另一只手拿过从车里送出来的保温杯,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先是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梨水不凉也不烫,喝起来刚刚好,她又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余光里看到搭在车窗上的那只胳膊有些不对,她偏过些头看向他,眼神晃了下,梨水呛在嗓子里,她捂嘴咳嗽起来。

    陆峥推门下车,微风拂来,掀开黑色大衣的一角,他的手放到她的背上,给她轻轻拍着,谭溪月慢慢缓过来,她又看向他。

    大衣穿在他身上的效果,比她想得还要好,眉眼深邃,肩宽背直,伟岸中又添了些硬挺的好看,只是再好看,现在也是二十多度的天气,她就是穿件薄风衣外套,也只是早晨穿一会儿,中午不到就得脱。

    谭溪月扫一眼他额前浸着汗湿的发根,本想当看不到,最后实在没忍住,嘟囔一句,“热死你得了。”

    陆峥展开风衣,披在她身上,一手接过她拿着的保温杯,一手给她撑住车把,谭溪月将胳膊伸进风衣袖子里,穿好,又整了整衣领,眼睛落到他大衣里面,他平日很少穿衬衫,今天还穿了件黑色衬衫,更显成熟沉稳。

    谭溪月刚要收回视线,又定住,她揪住他衬衫的领子,倾身靠近他。

    陆峥眼里有戏谑。

    谭溪月耳根更红,她尽力冷着脸,将他衬衫最上面敞开的两颗扣子一一系上,像是不放心似的,又用力按下去,严肃且郑重地提醒他,“你今天都不许解开扣子,一颗都不能解。”

    陆峥唇角生笑,谭溪月踢他一下。

    飞远的那只蝴蝶又飞了回来,落到她头发上,又转到他的胸前,谭溪月睫毛颤了颤,手从他身上离开。

    陆峥把保温杯递回给她,谭溪月接过去,双手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要是杯口足够大,估计她都能把头闷到杯子里面。

    陆峥揉揉她的头发,谭溪月装死不擡头,陆峥伸手给她弄好颈后还窝着的衣领,扫过她细白的颈子,目光微顿,他从兜里掏出那条项链,直接给她戴了上去。

    谭溪月感觉到颈间传来的凉意,刚要动,陆峥按住她的肩膀,谭溪月掀起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脖颈,大概是因为穿得太厚给热的,鸽子蛋般凸起的喉结覆着细密的碎汗,谭溪月的手不自觉地擡起,碰到他的喉结,想给他擦掉上面的汗湿。

    空气里静了一瞬,风都凝滞住。

    谭溪月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若无其事地缩回手,背到身后,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淡定自然,陆峥紧绷着胳膊给她扣好项链,后退一步,看着她。

    项链上的戒指贴着锁骨滑落,冰凉的触感碰到皮肤引起轻微的颤栗。

    陆峥给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口,又捏了捏她粉娇娇的耳朵。

    谭溪月和他对上视线,想瞪他又瞪不起来,“傻不傻,你现在穿它做什么,待会儿给你热出痱子来你就高兴了。”

    陆峥将她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给她别到耳后。

    谭溪月拍上他的手背,小声命令,“你快脱掉吧,”她顿了下,又道,”等我有时间再去市场给你买件薄点儿的回来,你再穿。”

    陆峥的笑更深,笑得谭溪月都想咬他。

    四目相对,风轻,云淡,天瓦蓝,晨光里的一切好像都刚刚好。

    谭溪月其实不太习惯戴项链,总觉得有些箍得慌,几次摸到项链都想把它给摘下来,但一想到他那个笑,她就又收回了手。

    做好工资单,又弄好中秋节要发的奖金单,等待会儿厂长回来,拿给他签好字,下午就可以发钱了。

    正常是中秋节后才是发工资的日子,今天早晨一到厂子里,厂长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说这个月的工资要提前发,好让大家手里有钱,能过个好节。

    谭溪月忙活了一上午,总算把所有表格都弄好了,她抻了抻腰,靠到椅背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手又摸向脖子里的项链,手指顺着凉凉的细链向下,碰到了那枚戒指,她再喝一口水,将水杯放到桌子上,头微微低下,摘下项链,又取下戒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将它慢慢套到无名指上。

    松紧正好,款式素雅,上面那个小小的月亮在阳光下很特别。

    谭溪月刚要取下戒指,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朱翠翠兴奋地推门进来,“溪月姐,我回来了!厂长也回来了!快快,找他签字!”

    朱翠翠干活儿不怎么积极,但发工资领钱最积极。

    今天厂里跟盛达集团的合同终于签下来了,吴明谦为了表示对盛达的重视,也为了鼓舞工人们的干劲儿,还特意弄了个签约仪式,谭溪月因为要做工资表没去,朱翠翠的人在签约仪式的现场,心早就飞到她溪月姐这儿来了,要说她在这个厂子里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在溪月姐办公室里签完工资单,钱拿到手的那一刻,简直快乐到飞起。

    谭溪月也知道大家伙儿都盼着今天的工资和奖金呢,也不耽误,拿起那摞要让吴明谦签字的文件就走。

    吴明谦今天心情很好,签字签得也痛快,到奖金单那份表格,吴明谦停下笔,从头看到尾,迟迟没签下。

    谭溪月以为自己是哪儿出错了,又觉得不可能,她每次做完表,都会仔细检查一遍,她没有在数字的问题上面犯过错。

    吴明谦找到谭溪月的名字,在原本的金额上又加了三百,谭溪月有些意外,主要是这笔钱都快是她小一个月的工资了。

    吴明谦看她,神情温和,“你翻译的那份产品说明书盛达那边看过了,说翻得很好,你不仅给厂子里省下了请翻译的钱,还让盛达那边对我们印象很好,觉得我们做事专业,所以这钱是你该得的,我听朱翠翠说,你因为讲课嗓子一直不好,这段时间你也确实辛苦,拿着这钱买些水果什么的,平时多补贴着些。”

    谭溪月微微一笑,认真道,“谢谢厂长。”

    她倒是不怕工作辛苦,她最怕的是领导拿工作的辛苦再给她画一圈大饼,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展望,她更喜欢可以拿到手的实质奖励。

    工资奖金全都发完,谭溪月整理了下后续工作,跟朱翠翠说了声,也就拎包下班了,今天周日,厂里的规定,这天要是手头上的活儿都干完了,就可以提早下班。

    她先去到银行,留了五十块钱作为生活费,想了想,又拿出了五十,剩下的钱全都存了起来,工资虽然比以前少了,但她每个月存下来的钱更多了,一个月一个月地这样攒下来,到年底也能攒下不少钱。

    从银行出来,她又去了供销社,称了半斤月饼,半斤桂花糕和半斤桃酥,桂花糕老太太爱吃,桃酥嫂子爱吃,黄桃罐头今天做活动,买二送一,她停住脚步又让店员给她拿了三罐罐头,她喜欢这个,家里又有冰箱,可以存到冰箱里慢慢吃,放时间长一些也不会坏掉,最后又买了些梨和冰糖,他熬的那个冰糖梨水很好喝,她有点儿喝上瘾了。

    供销社旁边就是肉铺,家里还存着好些肉,冰箱里的东西一直都是他在往里填,她每次去翻冰箱,想看看要不要添补些东西,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不只冰箱,还有米面油盐酱醋什么的,这些都不用她操心。

    她那边的床头柜里放着一沓钱,少说也得有几千,他写的是生活费,谭溪月没有动过,她平时很少有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她到肉铺挑了两只猪蹄儿,又称了三斤牛肉,他爱吃肉,应该说是无肉不欢,前两天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她发现他好像很喜欢吃老太太做的黄豆焖猪脚和西红柿牛腩,这两道菜她也还算拿手,等中秋那天她可以做给他吃,这段时间光吃他做的菜了。

    等老板处理猪蹄儿的功夫,谭溪月把零钱一张一张捋整齐,钢镚儿放到小荷包里,毛票儿放到钱包里。

    拉上包链的时候,眼睛落到无名指上,戒指还戴在上面,她捏着戒指慢慢转了两圈,最终没有动它。

    时间还有点儿早,她现在去了汽修厂他应该也走不了,谭溪月也不着急,她提着两兜东西慢慢地溜达着,既当散步,又当锻炼身体,她总觉得她这一阵子胖了,人胖了,体力反而更差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她溜达得慢,入了秋的日头比原先短了好多,太阳刚才看着还老高,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山下,天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青,谭溪月怕他再去接她,便又加快了些脚步。

    走到胡同口的拐角处,看到车前站着两个人,她慢慢停住脚,如果她没看错,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厂里新签下来的那个大客户的老总,上次来厂里考察过,厂长管他叫付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谭溪月又退回到胡同里,他们像是在说什么很严肃的事情,她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出现打扰到他们,她一退,手里的袋子碰到墙上伸出来的一颗钉子,袋子划破,没兜住梨,一个两个都往地上跑,她忙弯腰去捡。

    付明远递给陆峥一根烟,陆峥没接,付明远只能自己夹在手里,他看一眼陆峥,斟酌道,“大哥其实早就想回来见你,但是他身体这两年一直不好,前年动了一个大手术,现在多少恢复了些,不过还是坐不了长途飞机,不然他早飞回来了,他找了你们娘俩这么些年,还以为死之前都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大哥听到你消息的时候,都捂着脸哭了,我跟大哥这么些年,可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陆峥面无表情。

    付明远自认在察言观色方面无人能及,却猜不透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他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病例我已经给大哥传真过去了,大哥找医生看过,国外的医学技术要比国内先进得多,你放心,只要你过去了,做个手术,出不了半年,你说话肯定和正常人没区别,到时候你就能逐步接手所有的事情,大哥只你一个亲儿子,他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陆峥看着他,目光冷冽,让他继续,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付明远既然担了这个传话人,哪怕知道自己会讨人嫌,他肯定也得把他大哥的意思都带到,他继续道,“你现在这个媳妇儿,你要是舍不得,她也愿意,也可以带着她一起过去,到那边身份什么的不是问题,都好办下来,她要是不愿意离家那么远,就给她一笔钱,足够他们全家下半辈子都生活无忧,大哥的意思是总归跟过你一场,肯定不能叫她吃了亏。”

    梨子滚落了一地,原本黄橙橙的皮,不是磕了一块儿,就是碰到一块儿,还沾上了好多沙子,再带回去收拾也麻烦,谭溪月拿那个破塑料袋子兜着梨,一股脑全都扔到了垃圾桶里,她想找手帕擦一下手,在包里翻了半天才想起来,手帕上次拿来给他擦汗了,她简单地拍了拍手,又提起地上的一堆东西,想先回家了,他应该不会很快结束。

    陆峥听付明远说到最后,扯起嘴角笑了笑,眼里全是讥诮,他如果能说话,大概会问上一句,当初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打发我娘的,可惜他不能说话,那他也就懒得再和他在这儿浪费时间,当初是人渣,现在过了这么些年,大概只会更渣。

    谭溪月绕着胡同走了一圈,也没走远,她一句话都没给他留,就直接这么回去,也不太好,她停在板面店门前的榕树下,想等那个付总走了,再出去。

    板面店外面的桌子旁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已经吃好饭了,胖子正在抽烟,瘦子正在剔牙。

    胖子对瘦子说,“欸,你听说了吗,那哑巴真的把镇东那块儿泥洼地给拿下来了。”

    瘦子呲着牙,话也说不清楚,“那块儿泥洼地别看不好收拾,可要真收拾出来,那绝对是一块儿宝地,不是说它旁边又要建一条国道了吗,两条国道挨着,那不就是个金三角,干什么买卖不成,到时候就坐等着收钱。”

    胖子猛吸一口烟,“我之前听别人提过一嘴,说是林家也想弄那块儿地,林家那姑爷都进到市里了,什么关系打不通,怎么最后还干不过一个哑巴。”

    瘦子剔了半天也没剔出什么来,他把牙签叼在嘴里,“嗐”一声,“升得再高有什么用,那哑巴后面可是应老板。”

    胖子砸吧一口烟,“我就不明白了,应淮不就是一个酒楼老板,哪来的那么大的背景。”

    瘦子挑着三角眼看向胖子,一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胖子被吊起了胃口,赶紧恭维了几句,瘦子被捧高兴了,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两个人小声嘀嘀咕咕了半天,夸张的表情堪比在台上唱大戏的,胖子被震惊到,嘴好一会儿才合上,他不解道,“那他怎么会这么帮这个哑巴。”

    瘦子猥琐地嘿嘿两声,“谁知道呢,没准当初哑巴他那个娘是他姘头也说不准,那个女人,我见过一次,我去,我都没法形容那种好看,看你一眼,你就感觉骨头全都得酥了。”

    胖子也跟着笑得更猥琐,“那照你这么说,应老板在那女人的床上不得酥成骨头沫了。”

    瘦子吐掉嘴里的牙签,起身扭了扭脖子,“应老板在床上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能想象到那个女人在床上是什么样儿。”

    胖子笑得更大声,起身刚要去勾瘦子的脖子,谭溪月提着两兜子东西从他们中间大步走过去,两个人一时不防,脚下打了一下趔趄,差点摔倒。

    胖子将将站稳脚,破口大骂,“我草,你长没长眼,走路不知道看道儿吗,撞到人了不知道说对不起吗。”

    谭溪月回身看他们,声音虽轻但不软,“哦,原来我撞到的是人,我还以为我撞的是嘴里乱喷粪的畜生。”

    胖子看清谭溪月的模样儿,眼睛一亮,刚要软下态度,叫一声好妹妹,听到她的话,又立马翻了脸,“你骂谁是畜生呢,不是,你骂谁乱喷粪呢,我们招你惹你了。”

    谭溪月手有些控制不住地抖,她心想她真是长本事了,除了钱淑芬那次,这是她第二次和人起这种正面的冲突,还是跟两个男人,她知道她不够冷静,但听到他们那样的话,她也不太想冷静,她回道,“谁刚才说话了我骂的就是谁,你刚才说话了吗?”

    胖子被她一句又一句的软刀子弄得有些懵,“你谁啊,多管什么闲事儿,我们说你了吗,我们说的是那哑巴,你急着出什么头,你是他姘头啊?”

    谭溪月默了片刻,胖子看她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猜对了,还要再叫嚣,谭溪月绷直肩,昂着头看向他,轻声道,“我是他媳妇儿,他娘是我婆婆,你说我骂不骂得你们。”

    胖子瞬间被堵得有些哑无言,有些浑话他们私下说说不过是图个嘴里痛快,没想让正主给听个正着。

    有人走到谭溪月身边,伸手搂住她微微颤着的肩膀,给了她些力量。

    胖子一看到陆峥,当下就变了脸色,想赔个笑脸儿说闹着玩儿的,但看到他发寒的面色,怎么也笑不出来,一时间面部神经都有些扭曲,瘦子瞅见势头不对,转身就跑,胖子暗骂瘦子一声没义气,边跟陆峥摆手边往后退,“哥,我们刚才说着玩儿的,嫂子听岔了,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嫂子你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哈。”

    说着话,人也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陆峥偏头看她。

    谭溪月没有看他,她将无名指上的戒指用拇指悄无声息地退下来,慢慢攥紧。

    金属的棱角硌到掌心,却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