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西域有着四季之中最澄澈的天空,云朵时不时遮住天上的日头,洒下一片阴影。
有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跪在廊前,两只手捏着耳垂,头顶上顶着一摞书,满脸的委委屈屈,时不时偷偷看一眼依靠在矮几上批阅文书的女人。
只听见后面的帘子传来“哗啦”一声响,原本将注意力都放在文书上的李安然便皱起了眉头,她最近这几年感官都在衰退,鼻子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敏了,偏偏对着药的味道还是敏感如初。
她抬起头来,便看到荣枯端着一碗原本应该是由侍女送进来的药走进来,来到李安然边上才将药碗放在矮几上:“该喝药了。”
李安然皱着眉头侧开头去,满脸的嫌弃:“天天喝药,又不怎么见好,不如不喝了。”
荣枯倒也没劝她,只是浅笑着取出一封文书来:“五年一次,走了一年多,重新丈量了一下耕地,倒是比五年前多了一倍有余。”
李安然收下文书,却没有看,只是放到了一边,足以见得她对前往丈量耕地之人的信任:“今天刚回来,为什么不好好歇歇?”
荣枯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一年多带着农官们四处丈量西域的耕地亩数,脸上晒黑了不少,也不复年轻时候的白皙——身上的异域风味倒是更浓厚了一些。
“你说呢?听说有人又不好好喝药,自然顾不得自己休息了。”荣枯倒也不拐弯抹角。
李安然这才睨了他一眼:“就因为这?”
荣枯浅笑:“自然是不打诳语的。”
下头跪着的李沁:……
嘤。
耶耶你不是来救我的吗?
荣枯把眼前的药碗向前推了推:“凉了更难喝。”
李安然如今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越发不喜欢喝药,荣枯离开节度使府去丈量耕地这段时间,就没几个人能劝得动她好好喝药、养神休息的。
李安然看着眼前这碗又浓又苦的药汁,又看了一眼荣枯雷打不动的温润笑脸,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端起碗将里头的药一饮而尽。
边上的侍女立刻给她送上了早就备下的茶盅和漱盂,李安然漱过口,才觉得嘴巴里那股讨厌的酸苦味散了一些。
“想樱桃煎了。”她说。
荣枯道:“佛渡怎么跪在下面,她又犯什么错了?”
李安然指了指边上烧了一半的香:“学堂上聚众挑衅夫子,撺掇着崔旭和她一起逃学,话本子看多了以为自己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能去闯荡江湖,两个小兔崽子去马厩偷了一匹汗血马就要出城,红珏抓回来的。”
荣枯:噗嗤。
李安然瞥了他一眼,后者才收敛起脸上的笑:“你十二岁的时候不就自己千里走单骑从天京一路奔至漠北,佛渡这不是很像你吗?”
话没说完,他脑袋上先挨了一下。
只见李安然将手上的文书卷成卷,往他脑门上毫不留情的就是一下:“我十二岁那年是事出无奈,我带着两个扈从一路奔袭,中途连驿站都不敢停,到了边疆两条腿青紫一片几乎废掉,她这算什么?顽劣不堪。”
李沁还跪在下面,两个手捏着耳垂顶着书,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看着父母二人。
“这不是还有一个共犯呢?怎么只有佛渡跪在这?”荣枯揉着发红的脑门笑道。
李安然这才咂摸出味来,把手上的文书往矮几上一锤:“提婆耆,我管教你女儿,你和我说我为什么不管教别人家儿子?怎么,今天你不把你这偏心眼子偏到肋条里不罢休是吧?告诉你,你家这掌上明珠是主犯,论罪从重。照夜是从犯,自有他爹娘管教。”
荣枯连忙摆手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人通报:“郑将军到了。”
郑一娘常年在水上作战,自从婆罗洲水战受了伤,留了后遗症之后便退了下来,之后便调任西域,从崔肃成婚之后便生了一子,取名为崔旭。
郑一娘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揪着崔旭的耳朵,后者被亲娘拽得耳朵都紫胀了,愣是一声不吭。
“大殿下,这小崽子不劝着世子还跟着一起胡闹,我让他来陪世子罚跪呢。”郑一娘揪着崔旭的耳朵,把他往李沁边上一丢,后者便乖巧得“噗通”一声跪下,自己拿了两块青砖顶在头顶上。
李沁:……
崔旭:……
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相顾无言。
家里都是娘说了算,没法子的。
李安然不说话,挑眉斜了一眼边上的荣枯。
后者捻着缠在手腕上的佛珠,长叹了一口气:“倒也不至于,小孩子家胡闹罢了。”
儿,不是耶耶不救你,是真的救不了。
李安然把手边的文书一推,亲自给郑一娘倒了一杯茶:“我还没找你赔罪呢,佛渡胡闹,把照夜也一起带坏了。”
郑一娘摇头:“犬子是臣,世子是君,世子胡闹,犬子没有起到劝谏之责,反而还跟着一起胡闹,这是奸佞之行,不可以助长。”
李安然哑然失笑:“你这说话怎么越来越像子竹。”她顿了顿,“罢了,今天就跪到这吧。”
李沁闻言,心下大喜,连忙站起来就想拽着崔旭逃跑,却被李安然叫住:“明天考你俩功课。”
李沁脚下一滑,便哭丧着脸一瘸一拐地告退了。
崔旭倒是不怎么慌,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之后,才跟着李沁走了出去。
荣枯见状,站起来道:“我先去看看佛渡,你同郑将军慢聊。”说着,便走了出去。
李安然也不说什么,只是由着三人走出了庭院。
郑一娘喝了一口李安然给她倒得茶:“京城那边来的人,再过几天应该要到了。”
栾雀登基为帝之后,每逢李安然生辰都会从宫中赐东西出来,不远万里送到西域大都护府,这次前来送赐物的不是使臣却是太子李椒,虽然说这是李椒自己请的差事,李安然却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朝中势力推波助澜。
“既然你都来了,我们聊聊佛渡和照夜定亲的事情吧。”她开门见山道。
郑一娘笑道:“不等我家里那个从自杞国回来再聊?”
李安然吹了吹杯子上蒸腾的热气:“他回来了难道能说半个‘不’字?”
郑一娘道:“还得看孩子自己怎么想的。他们俩都还小,哪里知道什么叫‘姻缘’呢。”
李安然失笑:“我看他俩懂得很,尤其是照夜。”
郑一娘想了想,也扶着额头笑了起来:“那臭小子。”
另外一边,李沁和崔旭走到庭院假山那,确定李安然不会再把他俩叫回去之后,崔旭才从袖子里取出化瘀膏来,红着脸递给李沁:“世子请。”
李沁接过小瓷瓶,坐在一边撩起胡服裤腿,挖了一点化瘀膏往青了的膝盖上揉:“阿娘真是小题大做,你也跟,红姨也跟着,怕什么嘛。”
崔旭道:“世子是西域大都护府将来的统领,处事更需要谨慎才是。”
李沁抬起头来,白了崔旭一眼,她的长相随了娘,哪怕是生气了也带着一丝娇嗔的意味:“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劝不动我才跟我一起闹的?”
崔旭苦笑:“但凡世子肯听一点劝,何至于呢?”
李沁朝天翻了个白眼:“我就讨厌夫子那一套,明明阿耶费心耗力编撰了‘学谱’,他非要教什么四书五经,三纲五常,听着叫人心头火起。”
崔旭刚想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两声咳嗽,抬头一看,却发现荣枯站在不远处,连忙起身行礼:“小子见过世叔。”
李沁跳起来道:“阿耶。”她虽然怕李安然,对着亲娘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礼,对着父亲却活泼跳脱得多。
“无妨,我只是来看看佛渡。”荣枯走到李沁边上坐下,看着她放下裤腿,“我知道你讨厌学那些个东西,你阿娘又何尝不知道?她却没有一禁了之,你可知道为什么?”荣枯对着一边站着的崔旭招了招手,“一起坐下来吧。”
崔旭行礼道谢之后,也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坐下了。
“我来给你们讲讲我和大殿下初识那年的事吧。”
——那一年他以上师的身份在肃正天下佛宗的“理禅辩法”上舌辩众僧,以至于若干年后,他脱下僧服,以居士的身份重归凡俗之时,还引起了汉地佛宗的一次大地震。
“你阿娘没有选择和魏武帝一样一灭了之,而是以更温驯也更长久的方式束缚、肃正了佛宗的发展,”荣枯伸手摸了摸李沁的脑袋,“这也是佛渡你讨厌那老一套,却必须学习,熟知的原因。只有懂了、理解了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是怎么运作的,它的弱点在哪里,你才能更好的驾驭它、改变它。你阿娘不善言辞,做人又刚强,这辈子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偏偏不懂怎么和你亲近,我和她这么多年,也就佛渡能让她这么手足无措。”
李沁低头,她这幅亏心的样子十足十像极了李安然:“阿耶,你以前是僧人吧?为什么会和阿娘在一块啊?”
荣枯:……
他伸手刮了一把李沁的鼻子:“小小年纪,你还是先担忧明天你娘考你功课吧。”
一听到功课,李沁的脸立马拉长了:“阿耶……”
荣枯道:“这我可帮不了你。”
崔旭立刻道:“我陪世子温习吧,现在还有些时间,世子记性好,再努力一下,应该能让殿下满意的。”
李沁一听,也不好奇荣枯的往事了,连忙跳起来揪住崔旭的袖子:“走了走了,你说阿娘明天会考我什么呀?她肯定挑那些个我不熟的……”
荣枯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掐着佛珠摇头笑了起来。
“你这故事说得久呀。”李安然从假山后面绕出来,俯身往荣枯肩膀上一靠,“呼”得一声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荣枯偏头:“别闹,佛渡还没走远呢。”
这么说着,自己却伸手握住了李安然的手:“怎么,和郑娘子聊完了?”
“本来想聊聊佛渡和照夜的婚事的,但是想想还是算了。”李安然长叹一口气,“都还小,急什么呢?我还能再活个十几二十年的,怕他们呢?”
“把主意打到佛渡身上,我一个个叫他们死得好看。”
荣枯抬起脸来看着她,良久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这怎么越年长,脾气越是像个小孩子了?”
李安然伸手掐住他的脸扯了一下:“嗯?”
“我是说娘子正值壮年,风华正茂……”
李安然才用手指搅着他的头发:“既然正值壮年、风华正茂……那……”她凑到荣枯边上咬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说什么倒也不重要,只是那口气呼在耳廓上,痒到了人心坎里。
荣枯:……
她这老样子真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就一点没变过。
银样镴枪头。
半盏茶前兴致勃勃撩人的是她,半盏茶后嘤嘤呜呜说不行的也是她。
阿弥陀佛。
……
至于第二天,温习了一整晚功课的李沁顶着两个黑眼圈,却信心慢慢得等着李安然来考她功课,最终却等来了亲娘一句:“改天再考”。
李沁:?????
阿娘,不能这样!我一晚上没睡啊!
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