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心思岂是慧慧一介宫女儿能操纵的?皇帝不仅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潸然泪下,而且脸色异常骇人地将仪贞往库房里一关,随即指着四周侍立的人,叫她们全都滚下去。
慧慧心里都急出血了,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随着大伙儿一道“滚”了。
慌慌张张之下,甘棠把腰间的那串钥匙落下了。
皇帝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头也没回,盘腿在库房门前坐下来。
突然被关起来的仪贞没有再贸然开口,也搬来杌子坐着。
两个人在无知无觉中隔门相对,这情形大概只有偶尔飞过天际的鸟儿能看见——不知道鸟儿的世界里,有没有“啼笑皆非”之类的词语。
“谢仪贞。”皇帝此时不唤她的乳名了,听起来端的是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
但是仪贞挺直了背脊,又悄悄地清了好几次嗓子,也没有等到下文。
然后门就开了。皇帝的架势好像是要冲过来抱住她,可惜没料到她竟然坐着,愣了一下,掩饰起那一瞬扑了空的姿态,行云流水地把人捞起来,恶狠狠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原来皇帝从前咬她都是嘴下了留情的呀!仪贞痛得两眼一黑,简直想厥过去算了,但到底屹立住了,忍痛伸出两条胳膊,很有担当地拍了拍皇帝的后背,表示有她在呢!
无奈皇帝终归不习惯这种依赖别人的姿态,没多会儿便挣开了她,抿了抿嘴,一派慨然地示意她:“你咬回来吧。”
啊?仪贞明白,对皇帝而言,这就是很不容易的服软了,只不过…她实在没有咬人的爱好呀。
又瞥了一眼他肩头攒珠金绣的团龙纹,她真咬上一口,只会硌着牙吧。
仪贞琢磨了下,仰头在他下巴颏亲了一亲,权当安慰。
皇帝倒狠吃了一惊,旋即眼眶竟然红了。才刚放软下来的神情又消失不见,转而瞪了仪贞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还待在里头是怎么着?”
涉及到他老人家的帝王威仪,仪贞不敢再多话了,规规矩矩地跟着他离开库房,回东次间去。
方才那番变故像从没发生过似的,这会儿一切又恢复如常了。正值进晚膳的点儿,慧慧领着众人进来布置碗碟,一眼扫见平日里甘棠从不离身的那一串钥匙,如今赫然搁在皇帝身旁的矮几上。
对于这位有抢她饭碗儿嫌疑的同僚,慧慧这下可谓是心悦诚服了——只要是一心为着娘娘,私底下跟她争个输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怎么又上了碗凉面来?七月流火,到了下半晌,气温也渐渐地低了,把它撤下去吧。”仪贞这话是故意混淆视听:巧芽面实际属于七夕风俗。今年虽没有大开宴席,但毕竟也不曾明令禁止什么,膳房斟酌又斟酌,到底做了几样应景的巧果子、江米条之类的小食。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留着,都留着。”
吩咐留着,又不动筷,他毕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后,他干脆撂下筷子,慢慢地仰靠进圈椅深处。
“往年七夕,你们是如何度过的?”他忽然问。
皇帝自然不是对这种几乎女子专属的节日萌发了什么兴趣,仪贞便只拣了与赵娘娘有关的说,看宫女种豆芽、葱芽,指点她们斗巧、观影什么的。
在这样的时刻,赵娘娘偶或会讲起她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凭此只言片语,依稀可以拼凑出那些安闲岁月。
那些只有她自己还记得的安闲岁月。
“你说,她会后悔入宫吗?”似水流年被皇帝的发问截住了,仪贞一怔,侧首窥见他浓睫下深掩的彷徨。
这一问其实是很诛心的。从官面上来说,一介女子,能够被采选入宫封为妃嫔,为天家开枝散叶,那是此生唯一报效君王、光耀门楣的机缘了,谁还能有不愿意的念头?
但那些蓬门小户之女,若当真个个都这么有志向有见地,就不会回回采选前,民间急嫁慌娶成风了。
无论是从自己的得失出发,还是顾及到皇帝的尊严,仪贞的答案都只能是唯一的。
可是——她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要是出口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大话,简直辜负她唤他的一声“鸿哥哥”!
“我又不是娘娘,如何替她立言呢?”仪贞诚恳道:“不入宫的话,也一样的嫁人。要是嫁的男人不上进该如何?爱喝烂酒打女人又如何?生的孩子不孝顺呢?或者孝顺倒是孝顺,成家立业上又艰难呢?”
她把皇帝给绕进去了,接着总结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咬一咬牙,能挨过去就好了;真挨不过去,我不信以娘娘的心性,就只会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娘娘如此,她亦然。皇帝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在王遥手底下茍活的这些年,王遥对“李鸿的皇后”设过防,而没有为难过谢仪贞这个人。
他拧眉一瞬,转而又松开来,不容迟疑地唤她:“过来。”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两手擡起正坐着的圈椅,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地挪到了他旁边,又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皇帝并不满足于此,顺势拉了她起身,要她坐到自己怀里。
“等、等一下……”这个姿势怎么调整都透着别扭,背对着他吧,两人说话看不见脸,总差点意思;正对着他么,那不就恰好大叉开腿对着他了?
明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但仪贞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避火图。
“啧。”皇帝眼下倒真没那方面的心思,更没猜着她会想歪,故而甚是不解她究竟扑腾个什么劲儿,嫌他腿硌人还是怎么?
他还非得搂着她不可了:“你侧一点儿,两条腿不就都放下去了?”
仪贞的脑子也可算转过来了,依言侧身窝在他怀里,大体上算是舒泰的。
这样她比皇帝还隐约高出一个发顶呢。仪贞对这一新视角挺满意的,嘴角微扬着,没忍住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
皇帝的心又动荡起来。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诲,都是如何做一位人主、一位天子,如何担起这万里河山…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纲五常,无论以哪一条论,他都不该处在而今这个位置——他可以被忍让,但绝不可以被怜惜。
这种体会让他感到不适应,然而扪心自问后,并没有扪出反感来。
他仰起头,回吻了她的嘴唇。
次日从猗兰殿离开,皇帝如常回含象殿召见大臣,为庄毅惠皇后上尊谥,曰:庄毅慈懿明诚弘仁启圣惠皇后。又令礼部拟定大祥仪礼。
父、母丧满一年为小祥,满二年为大祥。自汉以后,天子服孝以日易月,故此皇室行丧,小祥、大祥祭礼皆举行两次,既于十三日、二十五日为之,又于十三月及二十五月为之。
朝中百官见微知著,听皇帝目下一言,即知今上与赵太后从前母子离心的谣言不攻自破。不止礼部等有司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大祥事宜,其余品级够得着的大人们,也暗暗做足了届时跟随天子躬祭的准备。
文臣们大多由科举出身,一贯论师生同门,出了含象殿后水到渠成地就三两结作伴,悄声商议起了此事。
武官则不然。先帝在位时,便对这些杖节把钺的臣属颇多防备,不教他们同心同德,恐结成环伺帝京之势;等到王遥窃柄,愈发变本加厉,打压猛士良将,排除异己,能够保全者,不是爪牙依附之众,便是庸常寡才之辈。
唯一的例外,就是令西北戎夷闻之色变的谢家军了。
若以谢家父子马首是瞻,对而今硕果仅存的武官们来说,大致还不算丢人。
可惜的是,留驻西北的谢时天高皇帝远,返京完婚的谢昀卸职成了白身——
至于闭门养病的大将军谢恺豫,谁说得准他老人家这场病预备养多久!
一旦想到这一层,扈从祭陵那些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了,兹要是还念着进身之阶的这些将军、校尉,或多或少都揣测起来,今上会否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外头暗潮涌动,隔着重重宫墙漫延到仪贞跟前时,不过如蜻蜓点水的微澜。
她才请了沐昭昭来猗兰殿,一同商议出行安排。躬祭之事,在朝中尚为大臣们的猜测,而仪贞这里,已经得了皇帝亲口嘱咐,除帝后二人外,再带着沐昭昭,了却她一桩心事。
余下三位婕妤品级相同,也须得选出一个管事儿的来,虽然内宫中日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有六尚女官从旁襄助,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沐昭昭听罢却说:“眼下还有大半年呢,随行的东西可以先打点起来,人事安排倒不必急。”
一语点醒梦中人。仪贞愣了愣,方想:是啊。如今是三位婕妤,大半年后未必还原地不动——要是哪一位得了皇帝青睐,甚至,怀了身孕呢?
李鸿会吗?“两个月后”的约定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她怕热,万一旁人不怕热呢?
仪贞勉强笑了笑:“也是这个理儿。”原本早早说出来,是因为难得出宫一趟,她以己度人,想让沐昭昭也有个盼头。
沐昭昭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若有所思,暗觉不妙:她真的陷进去了。
皇帝其人,或许可以托付终身,但实在不适合托付真心。即便沐昭昭已经想通了许多事,也依旧保留着这一成见。
欲言又止片刻,慧慧走进来了,默然立到仪贞身后去,只眉间有一股焦躁之色。
沐昭昭何等心细眼明,又饮了一口茶,便将杯盏搁回几上,起身告辞:“多谢娘娘提点,妾那边东西杂乱,正该趁此好生梳理一二,就先失陪了。”
仪贞点头应了,偏首问慧慧:“你今儿又不当值,怎么不歇一歇?”
慧慧待沐昭昭一行人走远了,回身蹙眉道:“孙锦舟说漏了嘴,奴婢才知晓,大将军已回京多日,还在府里闭门谢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