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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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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孙锦舟的说辞里,是径直省略了谢恺豫“抱病”二字的,因为在所有人看来,这病都不过是托称而已。

    故而仪贞得到消息,心里并无担忧,只是略有些沉重。

    皇帝想要兵权,这不正当吗?正当至极。大将军不肯放权,就仅仅是因为恋栈吗?依仪贞对爹爹的了解,她认为不是。

    她印象里的爹爹,是高大英武的盛年男子,不着甲胄亦有平定天下、横扫千军之势。

    这样威风凛凛,在阿娘面前却从不自夸自耀,不过珍而重之地捧出从边关带回来的各色风物,谈一谈它们的来历与用途。

    三言两语背后,是他与将士们伤痕累累的战果,以及边境百姓们在狼烟尽散后、重获的安居乐业。

    作派豪旷的人,怀着的是一腔对家国生民的热忱与柔情。

    一如谢昀来见她时,提起那个很像她的黄头发小姑娘。

    并不是那个女孩子当真与仪贞眉眼相似,而是她亦是爹娘的女儿、手足的姊妹。

    仪贞隐隐明了父兄的志向与坚持,但这不妨碍她生气。

    “娘娘…”慧慧觉得她这副神情不太对劲儿,关切道:“陛下那儿,可要求一求情?”

    仪贞眼皮一擡:“陛下又没问,何必我多嘴?”

    这倒也在理。皇后娘家事,毕竟也是朝堂政事,后宫干政的帽子,一个不慎就扣上来了。

    那就这么置之不理吗?慧慧心里头迟疑:也不合娘娘一贯的作风呀!

    罢了罢了,等去了陛下那里,再见机行事吧。

    没想到仪贞送走沐贵妃,又召来六尚女官吩咐了几样事,就叫慧慧给她拆头发了。

    慧慧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娘娘不是还要出门吗?”

    仪贞奇道:“我不出门呀。快给我换个简便的发式,我就在这儿消磨一日了。”

    她都开口催促了,慧慧只好磨磨蹭蹭地替她摘头面,什么珍珠箍儿、挑心、掩鬓,全卸下来,脑袋登时轻了两三斤,散下来的青丝梳顺,搽一点发露,便按仪贞的习惯打成辫子,盘在脑后。两只镶红宝的金耳环也不戴了,就拿细细的银针塞着耳洞。

    见客的衣裳自然也脱了,一身海天霞绸衣绸裙,半新不旧的最为惬意,仪贞掸了掸褶皱,便迤迤然地走到凭窗小榻前,随意一歪,信手又捞起一本闲书来看。

    慧慧不相信她真就这么万事不关心,琢磨了下,说:“既然不去含象殿,奴婢差人去知会一句…”

    仪贞笑了一声:“从来只有陛下召不召见后妃的,哪有咱们自己跑上去说今儿不来了的,可别这么没头没脑。”

    不听这话头,还以为她果然不介怀呢。只是,对皇帝怀有怨言,也失之不恭了,慧慧正欲温言劝一劝,二人想一个委婉些的法子,仪贞又道:“早些传膳吧,吃了好洗漱收拾。”

    主子不愿意提,做奴婢的还能勉强不成?这就是慧慧珊珊两个和当初那四位嬷嬷最大的不同了——嬷嬷们好歹占着个师长的名头,对年轻的主子有规劝的责任,也有教导的权利,但凡不是格外不念旧情的主儿,面子上都得尊重她们些。

    两个大宫女就没有这份殊荣,她们纯粹就是打理日常衣食起居的,遇上仪贞这样性子好的,还可以充作玩伴,遇上那等性子傲的,则和外头那些捧扫帚的、跑腿杂使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慧慧暗自叹了口气,依言出门去吩咐小厨房传膳,又特意交代,东西做得清爽些,别见了油星儿。

    大师傅得了提点,越发用了十二分的心,一桌子菜做得花红柳绿,望之生津、食之开胃,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儿衬着,排进食盒里,稳稳当当地捧到次间里。

    仪贞手里的书才翻了一页,见状仿佛也有点儿意外,到底没说什么,撂下书,支起身来,慧慧便倒了水来供她擦脸洗手。

    又令两个宫人搭了张榻几过来,将碗碟摆开,银头筷安在筷托上。

    仪贞的目光顺着那筷身的云纹流连了一阵,方才将其握在手中,没来得及挟菜,就听见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

    “你怎么…在吃东西?”皇帝一见屋中情形,便愣了一下,要问的话也临时拐了个弯儿。

    仪贞觉得这话没什么可回答的,站起身来,给他蹲了个礼。

    皇帝着意把她瞅了两眼,上前拉她:“宁越府来了一批新造的露华酒,据说入口柔甜,又不易醉人,我想着你喝倒合适,你又不来了。”

    “我嫌热,怠懒出门。”话出了口,仪贞自己也觉得太冲了,犹豫了下,垂眸接着说:“我那酒品…不喝也罢。”

    皇帝更加纳罕,往常听她这么说,必定要笑一番,这会儿也没这个心思了,转而看向了慧慧。

    他原本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每常在仪贞跟前,不曾动用那些猜忌罢了。如今见此般情境,哪还有不生疑的,扫了那宫女一眼,始末如何,腹内便有了断定。

    “你们先下去吧。”未等皇帝出言,仪贞先做了主,被皇帝那一眼吓得两股战战的慧慧得了赦令,忙不叠地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仪贞也跟着叹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擡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回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擡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