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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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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入了夏后向来多雨水,今年端阳节才痛下了一通,为此,仪贞不无忧虑地将钦天监监正召来猗兰殿商议,要他担保祭礼期间绝不能落一颗水珠。

    这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钦天监监正却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满腔为难只有往肚子里咽: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贯是随和善性不爱挑拣的作派?这会破天荒地异想天开,一准儿是因着陛下。

    监正搜肠刮肚半晌,迟疑着道:“河图、洛书中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意为要天上下雨,地上必有六种要素相呼应,首要的便是含水云层。若在开拔前将京畿上方的厚云尽数引下成雨,那么祭礼之中,想来就难以再汇聚了。”

    这话换作皇帝亲自垂询,监正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口的:祈雨一说,固然自古就有,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复杂的仪轨,少不了他们这些观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合计得十拿九稳了,方敢请圣驾莅临引雨高台,虔心祷告,否则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几日,最后竟没求来半点甘霖一解久旱,不是平白打了真龙天子、奉天承运的脸吗?

    这是其一。其二么,“天水”不可妄取,逢着棘手的大旱时,颗粒无收、民生艰难,当然不可听之任之,逆天而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说让降雨就降雨,闹着玩儿不成?

    监正全无保留,把这一堆弯弯绕绕掰开了摆到仪贞面前,请她定夺,仪贞便意料之中地犹豫了。

    两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风雨晦暝她只是个旁观者,尚且刻骨铭心,今时今日又如何能让皇帝再有睹景伤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农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主张,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问他如何取舍。

    “圣驾至。”

    监正不明白,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通传怎么就让皇后这般慌张起来:“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监正情不自禁地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外加一头雾水:娘娘,咱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您这是心虚个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会儿脚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经走到跟前了,监正大人顺势两腿一软行了个大礼,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绿来做什么?”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关切的倒并不是这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仪贞哪里知道他对自己偶尔回自己正经宫殿简直心有戚戚?佯笑两声,道:“武婕妤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儿,我想聘一只来养,先请康监正来瞧瞧,猫窝安哪个方位最合宜。”

    她是随口扯的由头,猫崽儿是真有了,她还没开口讨而已,不想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将坐下前撩起眼皮,着意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

    他原本记得,去岁听她信口念叨时,那猫自己还是个奶团儿,何以小小年纪就养儿育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谓是,听者未必有意,说者先有心了。

    仪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能遮掩过去就成。又说起两人谒陵期间,由贵妃代掌宫务的事,还打算将来回銮后,也趁势赖一部分给她。

    皇帝当然不反对,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单这么稍稍勾唇,就把仪贞的魂儿一并勾住了,身随意动地偎过去,胆大如斗地捋他发丝。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顺滑得缎子似的。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见一水小白猫里头混了只黑脑门儿黑耳朵的,心都凉了半截。

    她得让人给武婕妤带个话,那只亲姥姥都不待见的可怜儿她聘下了,先将茶和盐送过去,等从皇陵回来,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皇陵啊…心底的雀跃霎时消减下去了,仪贞绕着皇帝发梢的手指收起来,转而以掌心轻抚了抚,是个安慰的动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着,过后略传人一问,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风轻云净。帝后二人缟冠朝服,去绖、杖、绳屦……

    繁冗的仪礼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蒙,但究竟没有落雨的意思。仪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怅惘的释然。

    陵庙中终年萦绕的肃穆气息淡化了季节变迁,诸事毕后,天光仍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夏日漫漫。

    仪贞与皇帝回时陟殿更衣,随行官员请候还跸,皇帝略一擡手,只令众人稍待。

    为首的礼部尚书同祠祭署奉祀面面相觑一瞬,皆不便直问缘故。

    仪贞跟着皇帝起身,也不理会他俩,只管往外走。

    时陟殿外绿槐森森,西侧的碑亭掩映其间,神功圣德不显。

    渡过如海如浪的苍翠千木,姚氏一门的衣冠冢矗立在眼前。

    十族,数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面孔,若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题下,整条神道也未必能尽数铭刻;但冰冷坚硬的冢中,仅有三五零星的遗物。

    皇帝负手长立,暮时的斜晖跋山涉水,历经了许多年才赶来,只照见他静默的侧脸。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清清静静的石碑周遭连一丝尘埃残叶亦无。

    “走吧。”他开口招呼仪贞,旋即率先转过了身。

    摧心剖肝的剧痛通常不会持续——只要这个人最终能活下来——即便是阿鼻地狱一般的遭遇,总会逐渐淡却,夙夜不忘的创伤慢慢化作钝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触碰时、才能隐隐勾起的牵扯感。

    那大约是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刻、在他对某一元老隐忍不发的时刻,在他因着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时,那种冰凉却黏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攀援上来,让他意识到,姚洵永远不再体会这些时刻了。

    他将他十九岁以后所有好的坏的,一股脑儿丢给了自己。

    李鸿突地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地看着仪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样地贪婪,随后发觉,他俩不知不觉间牵住了手。

    仪贞的额发有些蓬了,是之前取头冠时太心急的缘故,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回望着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泪,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但李鸿确实没有感到分外的悲怆,反而将仪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谢你。”

    不是谢她为替自己顾虑良多,而是谢她,肯来到他身边。

    他不曾觉察到,为了压制住音调里的哽咽,他的话语过于含混,仪贞只听了个朦胧。

    不要紧,她此刻福至心灵一样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无须言语,两个人的影子早已贴得那样近,再不分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记挂他的几缕魂,才令他与她有相伴的缘法。

    这不是仪贞刻意宽解他,她是由衷地这样认定。

    皇帝摇摇头,又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不行,这儿太庄严了。”

    不是能够吻她的场合。纵使他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