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陵回来,六月初五,常朝散后,皇帝召骠骑将军谢昀入宫,问起武进士授职事宜。
谢昀道:“此事由兵部总领,臣不过随意听来一耳朵,只知晓武状元进了兵部做主事,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报效君恩。”
皇帝笑了笑:“朕既然让大将军协理,你身为人子,这些奔走、传话的琐碎自该当仁不让。哪有年纪轻轻赋闲在家,任凭老父操劳的理儿?”
谢昀心说这时候您记起我是个闲人了,当初为着一个骠骑将军名号耿耿于怀的又是谁?
面上宠辱不惊地赔笑:“陛下教诲得是。往后臣再不这般了…”
“别等往后了,就如今吧!”皇帝原在这儿等着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来:“你听说过武状元其人,想来多少有些印象,依你看,这个主事的职位给得合不合适?”
谢昀跟他打马虎眼儿:“这…微臣愚钝,先前陛下有旨,命武举程式一如文科,从前文状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么这回至少品阶是差不离的。”
品级没给错,那便是位置放错了。兵部下设四司,武库清吏司掌的是兵籍、军器,以及主持武举考试,本就算武官里的文职,武状元这个七品主事,就越发干的是杂役的活儿了。
兵部尚书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缘何做出这般安置,这才是谢昀最费解的地方。
那武状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户的小儿子,来大将军府投名帖拜见的时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谢二公子,只得“改日求教”。
谢家虽然有意撇清干系,但朱秋石此人确实文韬武略,算得将帅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废除武官世袭陈规之心而埋没了,究竟可惜——
“这是武状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临下,将谢昀那张小白脸上的“不信”二字一览无余:“或者说,这是朱家父子俩的意思。”
大燕重文轻武日久,朱千户戎马多年,特以微末苦劳替儿子求个清贵职位,皇帝岂忍不允?
至于这份为子计深远里,是否一箭双雕地揣摩迎合着圣意,皇帝并不深究。
一场以雄心壮志起始的武举,最终还是沦为局限于肉食者之间的权力闹剧。
皇帝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却决不容许臣下的指摘,他自来痛恶直谏死谏那一套沽名钓誉。
尤其是这个谢昀:“状元、榜眼、探花,均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里方有布衣平民,这是主考官之过,责不在大将军。”
此言其实不尽然。纵使谢昀暗里颇怀悖逆,倒也听进去了皇帝这番不阴不阳,责当然不在父亲,亦不在担任主考官的兵部尚书…甚至,不全在当今天子。
积弊已久。既想释权于民,又想兵不血刃,凭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载,兴许要三朝五代也说不准——他是注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个奠基者也不错。
见他分明有所意动,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没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端起手边的瓷盏,揭盖轻拨了拨,蜜桃香气四溢,茶汤尚未入口,唇齿间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间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鲜果入茶则是仪贞新近的点子。今岁贡桃极甜,浸在水里,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寻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过旁人未必有这个品味,皇帝给谢昀赐了座,吩咐沏来的,便还是惯常的明前茶。
谢昀度这架势,是公事谈一段落,要论家常了:“朕瞧你这么日复一日地往别家庄户上跑,总不成个样子。大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哪能不忧愁?成家立业,既然一时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业来,多少令二老宽慰些。”
这话可真讨嫌,又要用他,又要损他。谢昀暗道:您今年贵庚,也来我这儿摆长辈架子?
不甚服气地一笑:“多劳陛下关怀。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前回陛下驾临舍下,曾夸过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庄户送来的新栗子制成的。”
上次去谢家,已是去岁中秋的事儿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记得有什么分外好的点心,大概是仪贞特意挟给他尝一尝,那自然要夸一句,他谢昀得意个什么劲儿?
依着时令送节礼,也无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礼节罢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别的心思,何至于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应有的涵养。
谢昀不觉失意,唯觉这小白脸子好生刻薄而已。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待他过足了三亲六眷和乐融融的瘾,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蹰片刻,拱手问:“陛下,皇后娘娘近来安好?”
仪贞近来实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刚从皇陵回来,沐昭昭便把宫权交还于她,不求功不贪权的姿态摆足了,奈何犹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着来猗兰殿告状。
别看如今宫里大小主子就这么三五位,围绕他们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时刻侍奉着的人却如恒河沙数。女官有六局一司,内监有二十四衙门,其中有品有级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没名没姓的更是数也数不清。
至于仪贞平素见得着的,不外几位口齿伶俐、文雅端正的女官。
这些个人尖子,即便告起状来,那也是措辞委婉、语带机锋,一不留神,还当她们是来为那些或拙笨或贪妄的同侪求情呢。
仪贞纵然一贯知道这些奶奶神们难缠,同样做不到千日提防——仗着皇后身份尊贵,不入局方为上策。
京里面近些年的风气,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十岁上下就相看起人家了,父兄在外头打听男方的家世家风,母亲长嫂则负责教导小姑娘看账管家。
偏偏谢夫人一心想多留女儿几年,对外头那些适龄儿郎皆不中意,对女儿的课业管得也不严苛,以致一道圣旨将仪贞召进宫时,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一年多账簿。
真个就是看看而已。要没有管家姑姑从旁提点,稍稍用心些的假账面她都辨不出来。
眼下正是该她独是独非的时候了,又如何是好?仪贞只认准了一招:假痴不癫。
身份摆在那儿,凭谁有心试探她的深浅,也无非暗地里略作试探,仪贞始终笑眯眯的,能绕开不接招就一力绕开。
久而久之,宫人们当然也不是全无疑心她唱的是空城计,然则帝后情分如何、皇帝心性如何,这两点总是毫无异议的,聪明人何苦自讨苦吃?
红木嵌螺钿凉榻前垂着玉兰花纱,再外一层又挂了珠帘,映见的人影不甚分明,仪贞索性歪坐着,低头拿瓷盖儿拨弄碧清茶汤中绽开的桃瓣,并不用心听帘外的人细声细语些什么。
沐昭昭为人她心里有数,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一群精怪?
好笑之余又免不了犯愁,原来要赖给贵妃的差事,暂时是不成了。
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散,耳旁掠过一句,脸上忽然变色。仪贞坐直了身子,茶盏重重一掷,擡手便直指帘外女人:“掌嘴!”
女官虽住了口,竟未感惧怕,先愣了一愣:无人不知皇后最是好性儿,底下人的小打小闹捅到跟前,也从未见她着实发落过。今儿是怎么说的?
一旁立着的珊珊别的地方出不了力,这会儿见那女官杵在地下不动,当即走到珠帘外斥道:“你是要抗旨吗?”
女官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也不敢装样,擡手便自己朝脸上左右开弓起来。
噼噼啪啪的脆声响起,仪贞听着也忍不住皱眉,她原不喜欢为了罚人而罚人,开口道:“打够十下就是了。”
又转头对珊珊道:“把她关起来,别叫出猗兰殿。”
珊珊适才自然也听见了这女官放的是什么厥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幸而仪贞午睡醒来,慧慧等人都还没进屋,否则可真了不得!
连忙押了那灰头土脸的女官出门,寻一间空屋关着,路上正遇见捧着冰瓜果过来的蒲桃,珊珊知她嘴严懂分寸,同她商议一番,将人关好了,转过去还要问仪贞的意思。
仪贞冷不丁的听见这一通话,一时也没主意可打,扶了珊珊的手,主仆三个急匆匆往外走,半道上又突然刹住脚,改道去武婕妤那里,将头先聘下的小猫崽儿抱回来了。
皇帝在含象殿忙完政事,半天没等到仪贞,听见说她又回猗兰殿了,只好老大不高兴地寻过来。没待进门,先瞧见两行宫人来往着,将些宝瓶瓷炉玉山子往外搬。
“怎么回事儿?”他停下脚步,随口对蹲礼问安的宫人道。
那宫人忍着笑答:“回陛下,是要将西间那座博古架腾出来。”
皇帝一挑眉,只当仪贞想换新鲜家具了,三两步走到屋中,却只有慧慧在熨衣裳,擡头瞧见他,放下活计过来道福,笑说:“娘娘在浴房里,请陛下稍待。”
真要在这里歇下,不去找他了?皇帝心里不乐,也不要慧慧斟茶,干脆往浴房去审人。
隔着窗听见仪贞大叹一声,越发奇了,不禁问道:“谁惹着你了?”
仪贞被他吓了一跳,依然提不起精神来:猫崽子淘气,对早就准备好的窝看都不看,一眼就选中了西间的博古架,“蹭”一下窜上去,顺便将一盆建兰扫落在地。
动静不小,花泥溅在了仪贞裙上,闯了祸的毛团子倒心安理得地盘踞高处,一览众山小,哄了许久都不肯下来,仪贞也就不理会它了,留着一众宫人料理屋子,自己先来沐浴清洗。
夏日的浴汤兑得温一些,氤氲的香雾也恬淡宜人,身体舒坦了,心里犹不得劲,仪贞擡眼看向皇帝,嘀嘀咕咕道:“前回我去下聘时,见这小东西被挤在一角,走都走不稳当,好不可怜,谁知如今猖狂成这样!”
何止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小猫儿也不遑多让。
皇帝哪知她由此及彼,感慨良多,信口道:“那就换一只乖的。”一面就伸手在香汤里拨了拨,再往那水中半月似的缥色探去。
“唉呀!”仪贞有点恼他,扬手拍在他手背上,带起一泼水珠,直冲他面门。
皇帝偏头躲过,自己亦笑,说:“我也要洗洗。”天色尚早,他原无意真做些什么,不过情难自禁想和她嬉闹罢了。
他脸上有一种很坦然无邪的神情,仪贞失神一霎,心底荡起一股飘然的愉悦,暗想,就去向沐昭昭问个究竟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