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兰殿拘了人的事儿,皇帝当然知道,仪贞也没打算瞒着他:“我一向是太得过且过了,哪知竟将她们宽纵成这样。”
以权谋私、非议主子,这两项罪名都不是一日之寒,只看最终在何事上发作出来,遇上个不容情的,死罪都脱不了。
那些捕风捉影的内容,仪贞没说,皇帝也不追问,只看着她犯难的样子,慢悠悠道:“畏威而不怀德,禽兽也。”
他知道仪贞不爱听这个,她就是太将宫女内监看作人了,殊不知这反而是种不切实际的刁难。
二人从前绝少谈及这些,一则皇帝既容不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被染指,便自觉维护属于她的权威;二则就是十分清楚,他俩立身处世之道根本天差地别。
仪贞乜了他一眼,没作声。
她不甚赞同皇帝的作派,亦是学不来。总想着谁没有私心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顶好大家心里都有这么一杆秤,别走了大褶儿,面子里子兼顾,就能乐乐呵呵过活。
如今不行了,不撕破面子,就要败坏沐昭昭的名誉。
西次间俨然成了猫大人独享的地盘,仪贞从浴房出来后,就坐在廊外花荫里,一面由着珊珊给她擦拭头发,一面等候皇帝出来。
珊珊料理好这一幅泛着波光的乌发,便以一根光溜溜的玉簪挽出一个髻来,天热,披散着不爽利。
她将一整套的工具收起来拿走,慧慧方捧来切好的瓜果,搁在藤椅旁的矮几上,便于仪贞取用。
浅口的水晶碟儿,里面淡黄浅绿,零星缀了些脆红,色泽鲜活可爱,数目并不多,快到膳点了,略取些消暑意思即可。
仪贞声口懒洋洋的:“猫儿呢?”
慧慧抿嘴一笑:“安生下来了。有个叫伶儿的会养猫,暂且叫她照料着,一时给煮一条鱼吃。”
“我们一时也吃鱼吧。”仪贞想了想:“做两碗鱼面来,汤要清淡些的。”
鱼面是云梦做法,不同之处在于是现揉现擀的;至于汤头,更是十二个时辰从来不间断,要荤的要素的都有——在宫里论起来,这是一道最省工夫的饭食了。
慧慧答应一声,擡头正遇上皇帝走过来,便蹲了蹲福,退出花丛去。
仪贞仰靠在椅背上,转脸来瞧他:“猫儿叫什么名字好?”
皇帝连那猫崽子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敛了眼眸只管沉思,一手抚着仪贞水润的发髻。
这样慵闲的光景,他忽然有点后悔先前同仪贞说那番话。满室热汽熏得他好像脑子不清醒了,轻易就说出了那样露骨的话。
类似的言论他不是没有在仪贞面前出口过,但总是在他发怒或者赌气的时候,可以归咎为口不择言,不全是本心——偏偏这回,他心平气和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直气壮。
“蒙蒙。”他开口唤她,眼睫垂着,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手指在温凉润泽的玉簪上游移,试图将其抽出来。
“想不出来算啦。”仪贞可不愿意他再把自己的头发弄散,回身一躲,又将碟中蜜瓜叉一块杵到他嘴边:“明儿我抱给贵妃瞧,叫她给起一个。”
沐昭昭对猫应当说不上喜爱,至少在武婕妤那里看玉团儿洗澡时,仪贞没见着她挨一挨猫。
但仪贞本来也不是来给她看猫的。
没起名儿的毛团子被华萼楼的大宫女芝芝抱在怀里,“咪咪”逗了两声,一人一猫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仪贞目送着她离开,随后才将脸转向沐昭昭,笑道:“按祖制,贵妃宫里该有女官两名,掌管日常起居的大宫女六名,杂使的小丫头们不论,怎么回回来,我只瞧见芝芝忙里忙外呢?”
这些宫人配置等级,其实在先帝一朝的早期最为完备,后来王遥篡权,内监势力坐大,女官们退居其次,渐渐就没那么风光了。至于皇帝本人,对内帷之事更是鲜少过问,甚至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
“人虽多,但各自性情长处如何,我了解不多,倒不如全交给芝芝,凭她调停就是。”
这话即是说,一众宫人里,只芝芝一个是可信的了。
仪贞一想,当初册封沐昭昭的旨意下得突然,皇帝真正的用意,恐怕王遥也猜得了多半,彼时二人之间尚未撕破脸,趁着华萼楼新归置,塞一堆来路混杂的宫人,正是顺水推舟的事。
沐昭昭代管了一阵宫务,自己心里有了一本账,而今看仪贞不自知地微微摇头,便问:“人多口杂,恰如那一位所愿了——是谁出了差池,还是不止一个两个?”
流言蜚语要想肃清,少不得一场杀一儆百,仪贞此刻来问沐昭昭的,却是另一要紧处:“你可还记得拱卫司指挥副使刘玉桐?”
两人四目相对,仪贞自然没错过沐昭昭面上闪过的那一瞬异样,只是对方掩饰得太迅速了,她不敢断定那究竟是何种情绪。
“不正是从前除王遥时,护送咱们离开汤泉行宫的那些侍卫?”沐昭昭这说法很有余地,既不矢口否认,也不直言刘玉桐其人。
仪贞点了点头:“刘玉桐有功,之后颇得陛下信任——骑术也很不错。”
沐昭昭强撑不住,到底变了脸色,目光敛着,不肯动摇似的:“是么?”
她很急切地表露着抗拒,不光因为自己并无此意,还因为仪贞。
谢夫人进宫那一回端午宴,她酒喝猛了,有些支撑不住,兼又想给皇后母女留出说体己话的工夫,提早离了席。
日头正晒,沐昭昭一手握着扇儿遮阳,一手由芝芝扶着,脚下软绵绵地寻阴凉处走。
芝芝见她面色不好,劝她坐下歇歇,使人去传辇轿来,又说怕是受了暑气,该吃一枚香薷丸。
歇脚的地方许是离前朝不远,辇轿还没擡来时,一队侍卫飒沓而至。
沐昭昭倚靠在一处太湖石后稍平整的地方,外头由芝芝守着。侍卫们知晓是有女眷在,便停住脚步,只领头的那位上前半步,低头行了个礼,又问有无示下。
沐昭昭图省事儿,一句“不劳烦”温和而坚决,芝芝却因来者面善,开口道:“贵妃娘娘忽觉不适,偏劳大人走一趟…”
“芝芝。”沐昭昭低声喝止住了她:“大人们自有公干,不敢妨碍。”
“是。”芝芝亦是一时情急:沐昭昭向来体弱,又不大管事,她则恰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在华萼楼里作主惯了,眼下竟失了分寸,忙向那位侍卫道:“请大人勿怪。”
“姑娘言重。”来人也分外地好脾气,说:“臣等并无急差,愿凭娘娘差遣。”
沐昭昭仍一意婉拒,正当此时,两个传辇去的小宫女总算返来了。
芝芝回身搀了沐昭昭,徐徐走到辇轿前,沐昭昭与那人打了照面,方才想起来,前番从汤泉行宫回来,一路便是由此人护从。
她微微颔首向对方示意,刘玉桐却蓦然红了脸,慢半拍地俯首,率着身后众人恭送他离去。
沐昭昭头脑昏沉,但他那灼灼的目光实在不易被忽略——她经历过被那样赤忱而热烈地注目。
她错过了一次,同样可以无视第二次。
一个是妃嫔,一个是外臣,能够碰上的场合本就万中无一。
谁知中秋节的时候,两人遥遥遇见一回;元日朝贺的时候,又隔山隔海地四目相撞。
沐昭昭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觉得这个人不知死活。
她自幼被教导要温驯婉顺,从未对人口出恶语过,这般念头甫一从心底冒出来,哪怕旁人一无所知,已然自觉歉疚。
可现下不是由得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听仪贞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歹念动得太下作了些,既然撞到我跟前来,你不必操心,我自要料理干净,只是——往后,你又是怎么个想头呢?”
沐昭昭一怔,两手捧着茶盏,垂首沉吟了良久,方道:“从前是我太怠懒,既担了找这么个名头、来了这么些人,哪有撇得干脆躲得清净的道理?往后还须认真管束起来才好。”
“这个也是一层。”仪贞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指尖:“我只说你比我老道,丢心落意地便把事儿都撂给了你,哪知那些奶奶神们犹是瞧不上咱们年轻面嫩,稍不称心,竟这样欺辱起人来。就借着这回杀鸡儆猴,好歹立一立威。”
“再者…”仪贞顿了顿,见沐昭昭听得专注,眼里亦含着赞同之色,倒似真没有思索过自己那句话里可否有深意。
与刘玉桐的事许是空穴来风,可那一番嚼舌却给仪贞提了醒:沐昭昭这个贵妃衔儿是徒有其名而已,倘或真遇上合心合意的人时,怎么不能成全了她?
以往不敢过问,是怕触及故人,惹她伤怀,这番的时机虽未必十分恰当,但实在千载难逢,挑拣不得了:“将来或是有流言中所说的那般,千万切实告诉我,我…”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沐昭昭蓦地红了脸,不肯等她说完,手虚撑着几案站起身来,道:“我理个章程出来,这一宫的人是留是走,改日详细禀给娘娘。”
这是下的逐客令了。仪贞省得她心思深,自己一句话又碰得是她心底深之又深的那根刺,要不是常日相见的那几分情,她连这几句勉强的客套都欠奉。
态度摆明了,也不能再逼迫,只得点点头,临走前说:“等要发落那几个人时,咱们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