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兰殿的小厨房,那可是一等一的热窝子。宫里面够格儿设小灶的,不外御前、中宫及贵妃三处,这三位主儿虽说都不是穷奢极欲、挑三拣四的作风,但真要将份例富足、差事轻巧、主上和气样样好处占全了,还得数猗兰殿首屈一指。
人手多,是非也就多了。
“燕妮儿,”手里忙活着给绿豆脱皮的厨娘嘴里也不闲着,“你干娘这回走得仓促,身上想是没带着个甚,你总该去瞧瞧她,银钱给不给还罢了,送些药最是要紧,不然她那一身伤,啧啧…”
名唤燕妮的女孩有十三四岁了,梳着两个鬟儿,穿一身纻麻衣裤,因为在厨房烧灶,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能穿裙。
就这么,早前几个婆子私下还议论过,说她“有几分沐贵妃当年的品格”。
她一进宫就拜了尚食局的典酝安姑姑做干娘,孝敬了四五年,才算等到机会,让安姑姑打通关节塞进猗兰殿来。
没法子,拢共才六位大小主子,若去了三个婕妤那儿,这辈子就算一眼望到头了。御前么,安姑姑使不上力;沐贵妃那儿呢,一应凭她身边那个叫芝芝的作主,径直就给回了,说不敢越过皇后娘娘的次序去。
到底是托了安姑姑的本家、尚食局的安司酝,把燕妮给弄进猗兰殿这个蜜缸里了。
豆蔻年华鲜灵灵的当烧火丫头,不得不说一句可惜。然而安姑姑会提点干女儿:“皇后娘娘最是宽和,那地方衣食又好,你纵然再上进不来,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燕妮能如何上进,无非手脚勤快些、嘴巴甜些,得了这些会造汤水、会做点心的姑姑嬷嬷们看重,将来好学两样立身的本事。
哪知安姑姑打的全不是这个主意:谁不知皇帝他老人家除了自个儿寝宫,只往这猗兰殿走动?燕妮生得那副模样,就不该埋没,觑着端个汤、送个水的机缘露露脸儿,指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届时她这干娘自然跟着享福。
算盘打得不错,谁曾想尚食局与尚膳监的别苗头,正撞上沐贵妃代掌宫务,说了句要裁冗。
女官和内监争权夺利,也是老生常谈的话了,这回账对不上又互相推诿,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事不关己者便高高挂起而已,哪晓得竟被沐贵妃拿住了由头,要彻查此事。
安司酝对安姑姑提起这事儿,鼻子里便嗤了一声:“也得等皇后娘娘回銮时再定夺。”哪有妾妃这样雷厉风行、越俎代庖的。
沐贵妃早不如初封时那般得宠了,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的。
安姑姑亦深以为然,满脸笑着,又悄声道:“我告诉姐姐一句话…”
沐贵妃和那什么侍卫头儿几回见面,并不曾背着人,安姑姑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一听跟亲自见着了一般。
“…姐姐心里知晓便罢了,再吃瓜落儿,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么。”
这姊妹两个的想头,不外还是空穴来风那一套,究竟没人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贵妃叫板。
及至安司酝回到局中,尚食女官坐在殿中,面色深晦:“尚食局,怕是不保了…”
安司酝闻言心头一跳,擡眼望见上峰那大彻大悟一般的形容,不知怎的,回过神时,方才入耳的一番秘辛已经吐露出来了。
尚食沉吟许久,眉头一挑,又重回到红尘中,徐徐叮嘱道:“明日皇后娘娘回宫,你随我去猗兰殿。”
皇后再善性儿,难道真和贵妃情同姐妹了?正房与小妇,那是天生的对头,何况后宫权柄,又怎能与寻常人家的中馈一样?
尚食自以为胜券在握,不说毫发无损,总能赚得贵妃自顾不暇,岂料她那点儿意思刚露出头,皇后居然一只茶盏就掷了出来,把她跟安司酝都砸懵了。
懵了也不理会,两人被分开押在庑房里,提心吊胆地挨了两日,提审的人来了。
来人不是猗兰殿的,亦不像宫正司的,个个煞神也似,哪是寻常女官能有的气象?
一言不发地捆起人,拎鸡崽一样拎到院子里去,二人被关得头昏眼花的,醒了半晌神,这才瞧见四周都围满了宫人内侍,角落里还有个五花大绑的,便是安姑姑。
不怒自威的几名煞神话音才落,想是列完述了她三人的罪状,跟着便命人行杖——尚食驭下无能,杖六十;安司酝、安姑姑搬弄口舌,杖三十。
旁观众人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之下,暗中无一不掂量:如此重罚,只怕几项罪名背后,未尽之意甚深啊。
各自受完杖打,安姑姑一人逐出宫去,尚食与司酝仍看管起来,监刑的女官不再多言,擡手令众人散去。
令行禁止,好不严整。至于这番杀鸡儆猴能管用多久,一时还说不准呢。
这不,板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小厨房这几位才消停几天,又故态复萌了。
背着燕妮时说,安姑姑那样径直撵出去还算干脆的,尚食与司酝两个关着不放,恐怕里头还牵着许多官司。
当着燕妮却存心要刺她几句——怪不得别人不厚道,安姑姑本事不大,是个爱钻营的主儿,媚了上,自然要欺欺下,此乃平衡之道,可这些个姑姑嬷嬷,哪一个又在她之下?
燕妮从前既受了干娘的好处,眼下代干娘受她们几句排揎也是该当的。
焉知这姑娘并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笑道:“姑姑可真替我们娘儿俩着想。只是主子们才三令五申过,让大伙儿都本分些,我是没胆子违令随意走动,姑姑有体面,又好心,是要代我看望看望干娘?”
恰值午后,除了做点心的厨娘在忙活,其余人都闲着,人虽没围过来,耳朵倒都留意着这头,那厨娘不肯落人口实,又不肯被烧火丫头将军,当即立起眉毛来,高声斥骂道:“你要死!火烧这么旺,我还怎么炒豆沙?”
燕妮自知理亏,防着她擡手就要打,赶忙站起身来,慌忙往外躲,没避两步,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唉哟”一声,倒没同燕妮计较,先问:“谁在这儿死呀活的?”
那厨娘最会看风向,刹那变了副脸色,殷勤招呼道:“大热天的,甘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沏茶洗果子,张罗着甘棠到凉快地方来坐。
甘棠摆了摆手,说:“娘娘还睡着呢,你们说闲篇儿也轻声些。”
这么大座宫殿,小厨房离寝间不知多远,哪能传到那头去?厨娘却也明白,这已然是给她留脸面了,连声答应下来,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甘棠又道:“娘娘说了,今儿不吃点心,要一个酸些的渴水,多兑些冰,再单装一小罐子蜜。”
这却是另一个专管汤水的厨娘的事儿了,她连忙挤过来应答:“早备下了里木渴水,里头略加了些冰,我再给姑娘单盛一瓮,省得一会儿就化了。”
皇后夏日里爱酸的,皇帝偏吃不得太酸,既吩咐了将蜜单装,想是又要往含象殿去,底下伺候的人哪能打点得不周到。
甘棠点头一笑,指了燕妮:“你也别呆杵着,替我捧着冰瓮。”
先前那厨娘便赔笑道:“她是个慌脚鸡,别给摔地上了。”
甘棠乜了她一眼:“不然劳烦姑姑?”
对方听见这话,顿时讪讪的:燕妮什么年岁模样?自己什么年岁模样?好歹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燕妮也不作声,接过一瓮盖好的冰,低着头便跟在甘棠后头走了。
沉默着进了猗兰殿,遇见蒲桃了,甘棠方停下脚步,招来个小宫人,偏首对燕妮道:“你把东西交给她。”又唤蒲桃来:“你带燕妮去我那儿,找条裙子系上。”
燕妮红了脸,好生将冰瓮交到小宫人手中,又对甘棠福了福:“多谢甘棠姐姐。”
甘棠只道:“去吧。”
带着小宫人轻声轻脚走进后殿,仪贞已经睡醒了,半歪在床上挑慧慧捧来的衣裳:“不要那个。”
慧慧抿嘴忍笑:仪贞穿红的最好看,可这月令原宜淡雅着来,她嫌淡雅显不出她。
哎,如今可算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
甘棠将冰饮放好,进来道:“娘娘肤色白,穿什么颜色都好呢。”照她看来,这位主子可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偏爱鲜艳,首饰往珊瑚、碧玺这些里头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两个跟着仪贞的日子久,不懂得仪贞这点小心思。不过仪贞待她,倒也没有分什么亲疏,闻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来,说:“就这么着吧!”
二人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镜前来坐,慧慧问:“梳个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见工夫,更别提仪贞惯常省事儿梳的一窝丝或者辫发,仪贞心说:慧慧这是技痒呢。
挑出来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绿纱罗,荼白暗绣里衬,十样锦的裙儿——青绿在民间不是尊贵的颜色,然而什么东西到了宫里,都要费上千般万般心思,再不贵重的也一一贵重起来了。这绿纱罗虽是素面,但动静之间皆有隐隐流光,捕捉不得,又轻忽不得,穿起来不像凡间的隐士,像惊鸿一瞥的天人。
慧慧得了灵感,给她梳了个“云鬟雾鬓”,也不要多的首饰了,一对砗磲千叶莲簪,一副翡翠水滴耳坠足矣。眉间又点了花钿。
妆扮停当,仪贞因问:“什么时辰了?渴水好了没有?”
甘棠看了一眼西洋钟:“申时二刻了。小厨房今儿做的是里木渴水,额外还多送了一瓮冰。”
“这个好。”仪贞笑道:“里木果子摆来闻香也好。蜜呢,不是槐花蜜吧?”
“不是。”皇帝的吃口比仪贞甜些,唯独吃不惯槐花蜜,嘴里还不肯承认,仪贞也是试探了好几回才试出来的。“是南边来的桂圆蜜。”
仪贞点了点头。当初皇帝把甘棠蒲桃这些人派来猗兰殿时,她还别扭,一半为了慧慧珊珊,一半为了她自个儿;如今真瞧出她的好来了:既细心,又不多话,无论是哪一个想到没想到的,叫她遇上,都默默料理周全了,还从来不开口表功。
到底皇帝比自己知人善用。这回处置尚食局的那些人,也是皇帝授意的,她自知能耐不够,索性全交给她们,只管和沐昭昭两个商议华萼楼众人的去留。
如今初初有了个眉目,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又去请教师父。
起身让珊珊给她理了理裙裾,走到门口,就见院里走来个小宫女。
燕妮尽管知晓甘棠有心帮衬她,但也没有一来就在主子面前晃悠的理,这下实是赶巧了,连忙避让到旁边,行下礼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仪贞看她眼生,便问了一句。
甘棠解释道:“这是小厨房的燕妮,奴婢一时不趁手,托她把冰瓮捧来。”
仪贞听了,也就接着往外走,等上了辇轿,才听甘棠接着说:“她原是撵出宫那安婆子的干女儿,人倒本分,受了这些年盘剥也没吱声儿。依奴婢想来,跟安婆子也没多少情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把她调出小厨房好些,派到别的哪处去。”
“既然从前没沾着光,为何如今要受拖累呢?”仪贞笑看着甘棠:“我瞧着她还好,你且留在身边,若可教导,就不必派去别处了。”
甘棠答应下来,蹲礼送仪贞离去。
珊珊跟在辇旁,听到此时,开口道:“甘棠姐姐倒像有意替人说情的。”
慧慧走在另一侧,跟着点头:“她一贯肯替人周全,但愿人人都肯承她的情才好。”
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经过这一场口舌,竟比从前王遥在时的日日风声鹤唳还叫人灰心。慧慧自己也觉着了,擡眼又睨一睨仪贞,好在她正沉思些什么,并未听见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