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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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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相中了杨钧?”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动作,偏首向仪贞望来,微拧着眉,像是对她乃至她们的眼光感到诧异。

    仪贞点头说然也,拢了拢梳通的头发,一面往床前走,一面评价道:“杨左参不仅模样与简简般配,性情也好。从前听你说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我还当他是个不知情识趣的古板呢。”

    面前的人不作声了,她仰脸又冲他笑,伸手去够他的袖子,拽着人站到近处来:“我尝尝鸡舌香。”

    皇帝不为所动,稍稍一扬下巴:“屉子里有。”

    仪贞耍赖:“要现成的。”

    到底谁把她教成的这作派?皇帝决计不能短了气势,欺身两膝跪在床沿,两手压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将人给箍严实了,掌控全局地、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鸡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借由他人之唇渡过来时,冲淡成了若有似无的酥麻,仪贞觉得晕陶陶的,少顷,擡手将皇帝推开了些,暗暗想:狐貍精。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扭身去够床尾橱柜搁着的扇子,“呼啦啦”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又是团扇。”她佯装自然,说:“赶明儿知会扇子局一声,端阳我要一把折扇。”

    皇帝不想这么轻巧放过她,挨着她躺下来,意有所指:“什么月令,就嫌起热了?”

    “握在手里好看嘛。”仪贞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将就着团扇比划:“扇子局这些人也是江郎才尽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咱们越性就以端午为题,届时叫众人或诗或画,评出最好的来,制成扇面,倒是惠而不费呢。”

    皇帝冷了脸:“宫眷手里拿着外头男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

    “唉,竟忘了这个。”仪贞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两头折中,道:“不如推简简一人评阅,魁首除了杨钧还能是哪个?扇面儿归她,彩头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过了。”

    她待齐光,倒真有几分闺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说亲的年纪,彼此没什么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头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为对方谋划,势必桩桩件件都要尽善尽美。

    然而这时候才察觉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实在又枉费了她过来人的身份。

    她连忙欠身起来,俯探过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阖着眼,长眉舒展、嘴角平直,俨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势——但仪贞就是看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咬牙切齿”四个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儿一转,紧偎着人躺过去,自顾自说:“简简虽不是陛下一母同胞,仅有那么一二分相似之处,足以挑拣全天下的男子了——没有她配不上杨钧的道理,想是杨钧配不上她啦?”

    皇帝听着并不顺耳:她又不是头一回拍马溜须,缘何至今没有长进,依旧直白浅薄?终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为甚不快,信口便来糊弄罢了。

    忍了又忍,忖道:纵不指望她长良心,到底该长记性。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还能如何?

    再睁眼望着跟前那张眉语目笑的脸,难免有点儿灰心,声口一懒散,顿时就透出寒凉:“何必谈配不配得上,你要做这个媒,做便是了。”

    却又来!大而化之如仪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俩的婚事来自王遥的算计,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于怀抵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来,仿佛多此一举。仪贞因为不曾身受,无从自诩感同地拿大道理规劝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么!

    良言弗如软语。仪贞半点儿不气馁,不屈不挠地往一意背对自己的人怀里挤,两手齐力将他的腰捆住:“你若觉得这亲事不好,我同简简说一声,重新挑好的就是了,又不是已经板上钉了钉,早着呢…”

    他有什么可觉得不好的?大燕历代并没有明文,勒令尚主的臣子不得再任实职。早几辈儿多是帝王倚重某大臣,才将女儿或是妹妹嫁过去示恩;又或者出于疼惜这位公主,必要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婆家——

    至于仪贞口中的这对准伉俪,却是两头都不挨边儿。杨钧堪堪算个可用之人,远远不及不可或缺的地步;至于齐光公主…

    皇帝就是不耐烦仪贞唤其“简简”的口吻。那股莫名的不痛快,根本无从说起。

    他闷不吭声一阵,着意缓了缓声口,控着语调:“没有的事。都依你们的心意吧。”

    “真的?”仪贞话里那点儿将信将疑的腔调分外明目张胆,皇帝愤然转过身来,不待张口,听见她又“唉哟”一声,整张脸皱起来:“你压着我胳膊了…”

    活该!谁叫她非把手往自己腰下塞,不顾人脸色地轻薄。皇帝“啧”了下,欠身容她缩回手,道:“拿来,我给你揉揉。”

    “嗯。”仪贞这一声答得特别甜,一面乖乖伸手,一面觑着皇帝。

    皇帝岿然不动,抓着她的手腕,冷不丁作势便咬,片刻有点意外:“不躲啊?”像是挑剔她反应慢。

    仪贞摇摇头,复又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笑我活该呢!”

    他是笑来着。

    皇帝垂眸,好一阵才说:“你也不必回回哄着我——没有总是一个人迁就另一个人的道理。”

    仪贞张大了眼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鬓边压住的发丝,笑说:“算不上迁就,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然且由着你生闷气不成?”

    “这等无端端的闷气,你撇开不理会就是了。”皇帝此言发自肺腑,唯恐仪贞以为他是赌气之辞,四目相对,恨不得领她看到自己心底去:“否则天长日久的,难保不落得相看两厌,何苦来哉!”

    仪贞听罢,点了点头:“如你说的那般,自然不免厌烦。”

    皇帝心里一沉,还不及触礁时,又听她接着道:“可你这不是撒娇嘛?”

    他忍无可忍,俯过去一口咬在她肩头上,隔着轻纱血腥气渺渺不可琢磨,而他的五脏六腑好歹安定下来。

    将来如何,将来见分晓吧。

    罢了罢了。仪贞颇为疏豪地想:就让他咬个尽兴吧,横竖也不是头一遭了。

    对于皇帝的介怀,她虽说不明白个所以然,但既然隐约察觉到了,很难不为此做些什么。

    及至端午当日,一切筹备如意,帝后携众女眷赐宴西苑,斗龙舟、赏榴花、佩艾叶,饮菖蒲酒。令都中有才名者题诗作赋。

    杨钧的五言律诗果然夺了魁首,荣膺齐光公主赐出的彩头——竹骨纸面折扇一把。

    端午赐宫扇乃唐人旧俗,而这把来自公主的简素折扇,因其主人的尊贵,闪耀出一种独有的光辉来。

    仪贞功成身退,兼有畏热的缘故,将大事初定后的诸般繁琐章程都交还给了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隔些时日过问一声,使得底下人不敢存有轻慢塞责之念就是了。

    这日午睡起来,孙锦舟在屋外压着嗓子急急求见,仪贞忙帮着皇帝更衣,又唤人端来早前晾着的里木渴水,劝他饮两口降降火,送了人离去。

    自己闲来无事,也不想做针线,逗着朏朏玩了一阵,朏朏比她还懒洋洋的,仪贞想了想,让珊珊去传皮影戏来。

    原本打算接着上一回的封神演义,仪贞扫了一眼皮影班来的人,因问:“燕十六怎么不见?”

    燕十二忙出列答道:“禀娘娘,第十五回演的是昆仑山子牙下山,并无哪吒的故事。”

    仪贞听着,摆了摆手:“我不爱看姜太公,还是演哪吒吧!”

    站在地上的众人一时寂然,片刻,有个眼生的青年上前一礼,答了声“是”。

    仪贞好生奇怪,坐直了身子,问燕十二:“你弟弟怎么了?”

    燕十二无法:“娘娘,燕十六倒了嗓子,今后凡他的唱腔,就交给小鹞了。”

    “嗓子伤了?”仪贞关切道:“太医如何说的?”

    燕十二没有正面回答:“娘娘,咱们这一行当,能吃多少年饭,全凭老天爷的意思,太医也无法左右。”

    “便是不干这个了,日子总要过的,让太医看看放心些,别给将来落下了病根儿。”

    仪贞知道这燕十二是个死脑筋,也不须他答不答应,冲慧慧一示意,她自会去给燕十六请一位对症的大夫。

    想一想,又对那名叫小鹞的道:“索性不唱封神了,你只管挑你拿手的来。”

    小鹞感念不已,恨不得立时将浑身本领都使出来,唱上了《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这是高门大户里久听不厌的曲目,流传已久,连仪贞小时候都陪着母亲听过,唯记得谢夫人并其他夫人们无不热泪涟涟,整本唱下来,打湿的手帕子都能摞起老大一堆。

    仪贞自己却一贯兴趣缺缺,此刻耐着性子,无非不想平白给小鹞一个下马威罢了,一面可有可无地听,一面想着过后可要去瞧瞧燕十六。

    还没打算好,慧慧匆匆忙忙地又返来了,顾不上什么请不请太医,面色凝重地俯身在仪贞耳边说了句话:

    淳婕妤和杨钧一道被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