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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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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令拿人的正是皇帝,消息却压得死死的。就连日日在御前当差的孙锦舟也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一反常态地、不准备给慧慧吹个风。

    “他必是提防我回给娘娘,这才一气儿都瞒过去。”慧慧拿不定主意:“娘娘,你说咱们要不要知道呢?”

    皮影班的人转眼间又被摒回去了。仪贞一时也没个头绪,问:“公主在哪儿?”

    “才刚使个小宫人寻由头去瞧了,公主没露面,跟前的大宫女说在屋里绣鞋面。”

    仪贞看了看她,下定决心:“你去把燕妮叫来。”

    慧慧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什么,不敢耽搁,转身就去。

    燕妮这小宫女儿从前得过甘棠的赏识,离了小厨房那烟熏火燎的地界,便在猗兰殿里做些跑腿递话的杂活。因为办事细致,手脚干净,朏朏的食盆、水盆、反季不用的猫窝俱是她收拣的。

    她自觉不曾在皇后主子跟前挂上名号,乍然间得了传召,心里不免怯怯的,步履却不敢拖沓,强自跟在慧慧身后,将进屋时,恰巧甘棠走过来了:“什么事儿?”

    “娘娘有吩咐。”慧慧打了帘子,请她先进,余光又暼了燕妮儿一眼,三人前后脚一起进来了。

    “拂绿阁里的,是你干姐姐还是干妹妹?”仪贞没让她们多礼,开门见山地就问燕妮。

    燕妮登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身子筛糠似地直抖,却支支吾吾地不答。

    仪贞叹了口气:“我今儿问你,并不是要治你的罪,而是事关紧要——你真不说,只好将公主身边的人全召来了。”

    燕妮到底年纪小,被这话一唬住,权衡片刻,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拂绿阁提水的百灵儿,从前与奴婢一道认了安姑姑做干娘,后来干娘被撵出宫,奴婢就和她断了来往。后来有一回提水时遇上了,免不了说两句话,百灵儿便说…”

    她觑了觑仪贞的面色,方才接着道:“她说齐光公主近来愁眉不展,像是有心事,奴婢劝她,行事谨慎些,把活计干好了,总是正理——因为她哭起来,又劝了几句,说过后分给她半匹好衣料。”

    慧慧不由得看了仪贞一眼,见她神情不变,似是早知此事一般,暗暗觉得心惊。

    反倒是甘棠罕有地插了嘴:“你那时已经从小厨房出来了。”

    语气是笃定的。燕妮羞愧难当地微微点头:“奴婢以为,等下回发衣料时,就有了奴婢的份儿,届时再补回去…”给了她,就是她的了,甘棠用不着她还礼,她却辜负了甘棠一番情谊。

    “结果呢?”仪贞这会儿已经一脑门官司了,没心思再理她们这些恩怨。

    “结果她这一回倒好得多了,不仅没收我的料子,还邀我一起吃茶果,说是公主赏下来的好点心,我因为记挂着差事,不能多待,她便约我,何时得了空,好好聚一回说说话。”

    仪贞勾唇一笑:“后来你见我常与贵妃到宫后苑散心,用不着你随行,便同她说定了日子。”

    后面的事儿也没多少可说的,干姐妹一道团聚了,自己和齐光这姑嫂也重逢了。

    这番筹划的心思不算深沉,用意也称不上歹毒。仪贞有皇帝这位七窍玲珑心的打样,早已猜得几分,实在不以为意。而今不过从燕妮这里得到了证实,于是道:“你们姊妹俩既重新走动起来,现下请她过猗兰殿来玩耍,不至于唐突吧?”

    燕妮一怔:皇后不计较她们过往之事,想必眼下有更重大的干系,要她俩担着了。

    竟也无法撇开——百灵儿与她志向不同,不甘心在这高墙之内潦草一生,只盼着齐光公主得择佳婿,能够跟着出宫去,甚至有争荣夸耀的一日。

    苦心孤诣,纵然不甚光明磊落,但难以否认“人之常情”四个字,岂料横生枝节,淳婕妤不知为何裹进来了。

    百灵儿不像燕妮用词和缓,见这猗兰殿里的架势,一张口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淳婕妤从前和我们公主交好,后来突然不来了,心里有嫌隙也未可知…娘娘千万不要偏信她的话,还请明察才是!”

    仪贞失笑:她明察个什么劲儿?事情始末她且蒙在鼓里呢。扭头看了眼时刻,让慧慧珊珊先将二人带下去安置,携了甘棠,径直往含象殿去。

    以往这时辰,皇帝该忙完政事了,或者到猗兰殿,或者候着仪贞到他那儿去——他显然更愿意仪贞到含象殿去。

    今日这一路也没谁拦着,仪贞老远瞧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冒出头来,目光同她撞上,忙不叠地挤出一脸喜色,笑逐颜开地给她行礼唱喏。

    这便叫做过犹不及。仪贞慢悠悠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声辛苦,问:“陛下呢?”

    “陛下练了一阵字,正舒散筋骨呢。”孙锦舟百般殷勤地引她过后殿去,又替她打竹帘儿。

    仪贞进来,见皇帝立在榻前,外衫脱了一边袖子,一时看不出是正要歇下还是歇好了要起来。

    “孙秉笔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是?”仪贞没走到近前,背着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面格外乐呵似的。”

    “谁知道。”皇帝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因为衣料轻而滑,又从榻面流到了地上。

    “许是又认了干儿子了。”他懒得捡,擡脚踢开了,旋即在榻上躺下来,胳膊交叠着枕在脑后。

    仪贞睇他一眼,手落在侧旁素漆高几摆着的蕙花上,轻轻拨弄了几下,说:“这兰草长势倒好,就是盆儿太拘束它了,该移到庭院里赏看…”

    皇帝只是不理她,专心养神,仪贞恶向胆边生,掐下两朵开得最好的花儿,蹑手蹑脚地朝皇帝那头探去。

    哪知皇帝闭着眼照样警觉过人,仪贞还没站定,就被他两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两朵花儿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坠在皇帝发间。

    仪贞讪笑着缩回手,期期艾艾贴着榻沿儿斜坐下,对自己明晃晃的罪证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力将适才的话头扒拉回来:“那慧慧这儿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还揪着“干儿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绕着大圈儿想扫听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非这么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贸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来,低头将发丝缠绕着的蕙花摘掉,反手搁在一边,沉吟了一阵,盘算这件事要透给她几分——

    自打齐光公主与仪贞攀交上,拂绿阁的风吹草动就没再瞒过他的眼睛,杨钧这位准驸马在循例的入宫觐见后,偶或多逗留一时半刻,远远地和公主眉目交接一二,左右是已经定下亲的男女,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外,有个宫女本领过人,打着公主的名号,瞒天过海地与杨钧搭上了边儿,一来二去的,这二位倒情谊日笃,山盟海誓之际,宫女儿自言乃是拂绿阁杂使宫人,不配跟随公主发嫁,为今之计,唯有杨钧开口去求。

    若求公主,头一个怕她气恼不允,二来毕竟年轻不曾当家,抑或她也做不了主——思来想去,不如请动皇帝这尊最大的佛。

    那杨钧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竟真听了心上人的话。

    惜乎这名“宫女”并非心思活络的百灵儿,居然是默默无闻的淳婕妤。

    “她喜欢当宫女,当就是了。”对于这徒有虚名的嫔御,皇帝不屑多费心神,宫正司自有计较;及至杨钧——

    “…我是真伤脑筋。”皇帝微拧着眉,按了按额角:“不从重处置,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大动干戈,齐光又如何自处?”

    事态比仪贞预料得还一团糟。怔忡良久,意识到皇帝想必头疼又犯了,索性将别的都抛开,替他解痛为要务。

    一面唤甘棠去请高院使,一面安抚皇帝:“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值得为他心劳力绌么?先晾他几日,叫他寝食难安才好!”

    心思纯良的人,原来是这般思量的。皇帝却之不恭地枕在她腿上,任凭她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揉按着,被欺瞒愚弄的恼恨得以纾解,他几近泰然地筹备起了对杨钧的极刑:

    不可揆度、永悬头顶的杀机方是最文雅的凌迟。

    齐光公主婚事的搁置若有若无——本来如她这样身份贵重的娇客,大礼张罗起来,一年半载都叫作从速,况且钦天监拟定的吉日,远在来年九月。

    仪贞原打算亲去探探她的口风,不巧高院使受召请脉过后,皇帝的头痛固然有所好转,但眩晕之症一时却无法根治。她大半精力都扑在这上头,对拂绿阁的关切,不知不觉间就淡了些。

    只好嘱咐给慧慧并甘棠两个,凡事多多留神,隔一时便知会她;此外还托了沐昭昭,图的正是她那份旁观者清。

    据沐贵妃冷眼看来,淳婕妤进宫正司后,延续了一贯深居简出的作派,安分守己地聆听女官教诲,仿佛自来便是一名谨小慎微的老实宫人,前次一番搅动风雨简直是众人一致的梦魇一般——很难断言她何时会不会故技重施,仍应多加防备。

    倘或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的眩晕也就不得不好了。

    贵妃无奈一叹:她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是想在所有人都与十九岁的姚洵告别过后,依旧记住他。实际上呢,她一面效仿尾生抱柱,一面被迫见证了洪水滔天里过多的爱恨痴嗔。

    九月初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常朝。晋升通政使不到半年的杨钧得了皇帝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垂询,领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后,突然绷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弦,俯跪在地,参劾征西将军淳宁于于军中朝中培植党羽、欲谋不轨。

    皇帝度其言行无状,似有疯癫之嫌,皱眉令左右卫将其暂押下去。

    随即为正视听,皇帝按部就班地下旨清查淳家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