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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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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淳家和武氏一族可不一样。”武婕妤给朏朏带了缠丝蛋黄加餐,落座一张口,原来是表起忠心来了:“征西将军这一辈儿就兄弟俩,淳婕妤的堂兄弟得兼祧两房。若不是王掌…王遥那狗贼,说什么封娘娘、光耀门楣,淳家人哪想得起这个女儿!”

    捧着茶盏,只管对仪贞竹筒倒豆子:“就譬如我,既然他们不管我的死活,我又何必管他们的死活,大家一刀两断完了,岂不干净自在。”

    淳婕妤要是也能这么透彻就好了。仪贞握着朏朏两爪,教她给武婕妤作揖道谢,朏朏早不记得这位旧主,不给面子地擡爪拭拭脸,旋即便从仪贞膝头溜下地跑开了。

    小丑猫!武婕妤暗暗腹诽,面上含笑:“唉哟哟,它只和娘娘投了缘,就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啦!”

    “可不是这么算的。”仪贞想了想,一拍手:“你正儿八经是收生姥姥,洗三日上该奉为上宾,坐在正座吃面才是。”

    武婕妤笑着连声说好,眼珠儿一转,又说:“今日便罢,改天烦娘娘下个帖子,我才来吃呢。”

    仪贞心中暗叹:武婕妤看起来毛毛躁躁的,何尝又不是个人精?且看着她起身告退,点头让珊珊送了送,说:“既这么着,必要好生选个日子置一桌席面,我一一发帖子,请大家来同乐。”

    人越来越少了。言笑晏晏落了幕,仪贞望着清碧茶水里的绰绰倒影发愣:倒不是时时以贤良淑德为己训,说什么后宫雍雍睦睦、开枝散叶的漂亮话——

    这样的变故别离总归是让她沮丧的。

    吊影自怜孤不适合她的性子,仪贞冲慧慧招招手,起身坐到妆台前,要她给自己补一点口脂:“粥炖好了没有?”

    她今日本就打算瞧瞧齐光公主去。据百灵儿说,公主这几月一切起居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仪贞深知不然。然则她每每造访,公主亦若无其事,尚还将新近做的一双鞋子给她看:翘头鹦鹉摘桃的式样,大红遍地金,赫然是嫁履。

    这些物件原不须她亲做,一针一线的吉祥寓意背后,透着隐隐的寄望。

    哪怕此般情态正是做给自己看的,依旧不能视若无睹。

    “听见说杨钧得了情志病,”齐光公主投完了鱼食,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转过脸来看着仪贞:“嫂嫂,这消息确实么?”

    她蹙着眉头,是一个忧心的曲度,眼眸却令人想起墨玉做的棋子,熠熠生光、触手生凉。

    仪贞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正欲含混过去,转念一想:眼下她能探听的消息,无不都是经由皇帝首肯、有心让她听到的消息罢了。

    “大约是吧。”委婉的措辞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下去又换上另一种来:“由此可知这样的人是没有福分的,受不起鸿运当头。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嫂嫂说的,我明白。”齐光公主丝毫不见消沉颜色:“往后如何,我都听嫂嫂的。”

    都听她的?好重一份担子。仪贞不敢满口应承,只说:“阿鸾说你近来爱吃粥,我那儿有个祖籍东南的厨娘,做的咸粥别有风味,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让她来服侍你。”

    齐光公主连称不敢,推辞的姿态并不十分坚决——皇后倘或真要安插耳目,她也只能悉听尊便。

    仪贞拉了她的手,二人坐下来,慧慧揭开瓷盅,氤氲的水汽弥散开去,及时地填补了宾主之间的缄默。

    鲈鱼粥鲜得温吞,她犹如此,公主只怕更食不知味。

    从拂绿阁出来,未到午时,仪贞坐在辇上,仰头看了会儿白惨惨的天色,片刻,勉力振作了精神,朗声道:“去含象殿。”

    含象殿议事还没散,辇轿绕了远,停在后殿。

    仪贞落地站定,但见周遭一片寂寂,除了跟随自己过来的这一行人,再无旁的内侍或宫女——盖因皇帝不喜。

    她略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去,仅留下慧慧陪着她说话。

    主仆俩到无为轩暂歇,见窗下小几上一素白瓷瓶,里面插了两茎枯干莲蓬,古拙之余,萧瑟意味尤浓。

    “好没道理!”仪贞指给慧慧,正要分说,余光瞥见外面有人走来,忙扬声叫住。

    来人恰是孙锦舟。只见他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长方盘,上面堆叠着黄灿灿的十来个柿子,个头皆不大,色泽倒十分可喜。

    他到跟前来向仪贞问了好,因说:“陛下知道娘娘吃不惯这东西,摆在屋子里,只图个鲜焕颜色就好。”

    仪贞蓦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盏灯被拨亮了一般,明媚地轻跃起来,蓬出一簇愉悦,不汹涌,但懒洋洋得正好。

    “放到拾翠馆吧。”她对孙锦舟道,又招呼慧慧:“咱们也回老地方待着去。”

    至于无为轩,本就是皇帝政务繁重时涤荡心境的地方,陋有陋的道理。

    拾翠馆里历来不熏香,眼下凌霜侯①入室,平添一股融融甜意。仪贞不爱吃柿子,却热衷剥它,挑一个模样最周正的单搁在白瓷小碟儿里,将手指捏着翠绿的柿蒂,左右旋上那么一圈儿,旋松动了,便像揭盖子一样揭开,露出丰盈绵软的果肉来,中心还汪着一窝蜜汁。

    再将柿蒂盖儿虚搁回去。她知道皇帝喜欢这个口味,又特意挑了一根杏叶小金匙在旁边。

    忙活完这些,她不无满意地站起身,走到外间去,洗净了手,再一擡头,恰巧看见皇帝从前头走来。

    她正欲叫他,却见他脸上有一股很微妙的神情,不大像动怒或者发愁,仿佛啼笑皆非之中,又含着隐隐的嫌恶…

    他不常有这般形于色、言于表的时候,仪贞难免称奇,连忙上前拉了他,追问缘故。

    皇帝被她一打岔,忽然笑了起来,美则美矣,可惜毫不遮掩看好戏的促狭:“适才听给事中奏禀,栖霞郡君亦仿照宫中的端午宴,重阳节大比武,胜者可担将军府府卫。”

    “府卫?”仪贞挑了挑眉:王府三卫那都是开|国头一甲子的老黄历了,亲王下天子一等,“裂土封爵以建|国”,何等的威风;所设三卫指挥使司,甲士少则三五千,多则近万,“勤民奉天,藩辅帝室”是也。

    后来藩国势力尾大不掉,一代代的天子又开始削弱弹压,不许他们蓄养兵马——像皇帝那位叔父临淮郡王,败事前且能占着块儿福地养尊处优,彼时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如今尚存的宗室们,托福于王遥之淫|威,无不屏息敛声地在京畿里挤着呢,怎敢提“府卫”二字?

    诚然,“府卫”与王府护卫是有差别的。都中各类衙门鳞次栉比,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没有人专职守卫太不切实际,故而这些人纵使无官无职,也可以虚称为府卫。

    只不过镇国将军毕竟是皇室中人,不应对这样有瓜李之嫌的称谓掉以轻心。

    仪贞能想到此节,皇帝岂有不深究的道理:“我这位堂叔父,多年来膝下仅有一女,纳妾倒跟吃饭似的,一日不断,近来又信了个什么生子汤方,眼下终于有个外室生出儿子,正忙着广宴宾客庆满月呢,连将军府都可以抛开不要,何况区区一个女儿?”

    摇了摇头,不无讥诮:“栖霞郡君也是个没志向的。朕还当她认真要招兵买马篡夺父爵,谁知最后选出个面首来——体格儿面容倒有几分像你二哥哥。”

    仪贞这下听出端倪了:言官弹劾,不外乎辅国将军府不臣、栖霞郡君不端而已,哪有诸如生子汤方、面首像谁的鸡零狗碎?

    她乜向皇帝:“听起来,陛下早知道了。”

    皇帝没有否认。六科给事中固然有其用处,不过他自来不靠他们洞幽烛远。

    “既然那汤方果真有效,那咱们也抄一个来好了。”

    这话像什么特殊的禁令似的,甫一出口,不单两个人沉默不言,连周遭细微的动静都自觉停滞下来。

    “你…还真信这个?”皇帝咳了两声,依旧觉得喉头不大舒坦,自己弯腰取过仪贞料理好的那只柿子,用小金匙舀了送进嘴里:“究竟如何,须得等宗正寺的准信儿呢。”

    他的教养是自来不在进食时说话的,仪贞惜他掩饰得辛劳,顺势接下了话头:“难不成宗正寺还能咬死了这老来子、活宝贝属滥妾所出,不入玉牒?”

    这亦是先祖定下的规矩,至辅国将军这一级,正室夫人以外,至多能纳三名妾,超过这个数,生下的儿女,既不能请名,更不能请封。

    恐怕辅国将军必不肯罢休,届时又该缠着皇帝念秧儿了。

    皇帝一牵唇角:“不妨一观栖霞郡君究竟有几分魄力。”

    言外之意,近乎期待看到这位堂妹毕露锋芒、搅动风云似的。

    仪贞凝视着他眉眼招扬的模样,一时觉得他当真妙极,顿扫前刻的黯淡低落之余,更有心荡尽一连多日内宫中的压抑惨淡气息。

    没再迂回曲折,她径直问皇帝:“淳婕妤呢,迄今为止招出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