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仿佛不解:“什么?”
对上仪贞郑重其事的目光,敷衍又敷衍不过去:“她要当宫女,我由她去了,还拷打她做什么呢?”
仪贞不吃这套:“总该有个缘由吧!是嫌咱们薄待了她,还是与公主结过怨?好端端的,怎会存心拆人姻缘?”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是凡事先自省——这世上的无缘无故多着呢!从古至今,要我桩桩件件数给你,还未必说得过来。”
仪贞听他如此说,叹了口气,妥协道:“我明白,你自有你的圣裁。既这么,对于齐光公主,以及武婕妤、苏婕妤,我又该如何安抚她们呢,还请你给个明示。”
凭个甚要费心安抚她们。皇帝虽没问出口,心里确乎不以为然:他与谢仪贞的处世之道大相径庭,与人为善实乃泛泛之谈,他只求太阿在手,擒纵自如。
他勉为其难地思索了片刻:“你看她们各人爱些什么,赏赐一二就好了。归根结底,你是小君,她们不过婢妾而已,不来奉迎你,本是她们失职,反倒要你劳心顾及她们,这算什么道理?”
仪贞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然而于情于理,又挑不出错谬来。吮唇一阵,心道:横竖他就是不肯向她透露实情么。
兴许确如皇帝清查淳家时所言,淳婕妤之举出自家族授意,那么关乎朝政,她不便知晓就罢了…可是,除此以外,她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郁郁不乐——皇帝不与她一道想法子开解众人、开解自己,那她暂时也不要理会他了。
这个“暂时”具体是多久呢?说实在的,仪贞对自己不抱几分信心,没准儿一两天,一两个时辰——甚至下一瞬皇帝忽然对她笑一笑,她就一丁点骨气都没有地又朝他偎过去了。
出乎她自己个儿意料的,这个“暂且”延绵得分外地长久。不是因为她脾性有这么大,或者说记性有这么好,而是赶巧在她暗暗发誓的次日,前朝的事儿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首先是御检京军。这是自上回皇帝隐怒而归后,就已无形中定下了的。三大营的军士们为此不知受了谢昀这临时差遣的总兵官多少磨砻淬励,端的是伐毛换髓——自然也有受不得这剥皮抽筋般折磨的,或是通了门路调往别处闲差,或是索性破罐破摔、擎等着被大浪淘沙的…总之,今时今日的京军营,对于天子亲阅几乎是人人翘首以盼。
仪贞没有随行,倒也不曾十分失落。反正她月前才新做了两套骑装,因为冬日里犯懒,还没上过身,等哪一日天晴,就在东西两苑里跑一跑马,也尽够撒欢了。
等进了腊月,越发想不起这些闲情,要忙着过年。猗兰殿同往年一样,给各宫分发衣料、首饰、字画、摆件——都来自于仪贞自己的私库,不在妃嫔应有的份例之内,图个喜兴而已。
不想沐贵妃在收到以后,又特意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将东西退还回来了:“禀龙女娘娘,这幅竹梅双绶带①非是祝佑招财进宝的,信女不敢要。”
她并不善于插科打诨,勉强为之,除去不愿拂了仪贞的好意外,更有几分劝谏的心思。
仪贞怔了一怔,低头不语,回想起来,这还是七夕前后,她与皇帝闲着无事,信笔描绘窗前偶然落脚的几只野雀。
她比皇帝画得好,还指点皇帝不该拘泥于墨笔,大大辜负了这鸟儿的艳丽天成。
皇帝拗不过她,无奈一柱香尽,输赢已分,只有过后补来一幅新的,绘了一双红尾绶带,立在竹枝梅丛间,相对唱和。
其实他们遇见的那几只并不是绶带鸟,不过仪贞还是令人将它仔细装裱起来,因为寓意上佳,她预备挂在自己屋中。
如今居然随手送了出去,仪贞难免有些亏心——她不肯分辨:自己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真不坦诚,真不痛快。
她闷闷地将画卷收起来,双手握着圈在怀中:“这个我留着。别的你只管收下,便是不喜欢,年下当个摆设,或是送给谁,总是大家高兴。”
沐昭昭心道果然,这二位闹别扭的事儿她姑且不管;若旁的也袖手旁观,就真真枉费她一向待自己的那份情。
“新年将至,大家谁不是高兴的呢?便是有一二不如意之处,终归辞旧迎新,得拿出精神头来,为来年搏个好开端么。”她轻缓一摆手,示意芝芝将各色年礼捧下去,芝芝依言,旋即却搂着东西都往慧慧怀里塞。
慧慧无法,同她胶着地告了退,避免妨碍主子们说话。
“我们如今这几个人,脾气各异,心性都不算坏——便真有坏的,你的诸般殷情,就能压制她一世么?”
仪贞甫一见芝芝引了慧慧离去,便知晓沐昭昭这是专程来开解自己的,可及至真得她这番话,仍旧忍不住心中一暖,像冰天雪地里走了许久,猛然进得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接踵而至的则是茫然:“我、我…”
她不能。她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的怅然、忧虑、沮丧,这许多时日里都无从向皇帝吐露。不是因为她赌气,也不是因为皇帝无暇,真正的缘故,是她怕自己词不达意,被误解为对皇帝的怨怼,甚至诘难。
而除了皇帝,她还可以向沐昭昭倾诉么?她今日之前从未想过。
她看着对方那张粉荷羞杏似的脸,暗叹:谁忍令春花秋月遭凡俗杂念所玷染?
两下无言之际,慧慧走来打破了沉默:“娘娘,听说陈江陵陈太师病重,陛下出宫探望去了。”
仪贞微微一惊,站起身来:陈老先生虽已致仕,但德高望重,于皇帝不仅有传道授业之恩,更有亦父亦友之谊。
王遥遮天蔽日多年,李氏社稷能有今日的拨乱反正,老先生居功甚伟。她一向甚为敬重钦佩,只少有机缘交谈,乍然获悉此事,尚觉揪心,皇帝又当如何?
下半晌,皇帝匆匆回来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这时辰已经开始掌灯了。来往忙碌的宫人内侍不声不响,就连脚步声亦是隐约难察的。皇帝心里便蕴着一股絮絮的悲恨,不能成型,愈加无计可消除。
拾翠馆的锦帘子被他胡乱一掀,险些扯落委地,跨过门槛儿,沉闷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仪贞立在屋中,正面对着他,目光投过来时,显露着关切,嘴唇则微微抿起,齐心协力地卸下了冷意,又不过分热络,是他此刻最适宜的温存颜色。
他心里笑了一声,生平首次体验到了挨冻之人踏入火烧似的暖室里后、那股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来的?”他解了深青斗篷,一面往架子上挂,一面背朝着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仪贞轻咬了下嘴唇,问:“太师的身子骨如何了?”
“不大好。”他眉头皱了一瞬,坐在桌边,倒茶来喝,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天一冷,上了年纪的人就会不易些。太医们怎么说?”
“嗯。”这是前一句话的回答,至于后一句,皇帝显然懒得再多费口舌。
仪贞一哽:她原来也没少哄过皇帝展颜,该是轻车熟路且饶有恒心的,这回却奇了,她的脸皮突如其来就变薄了。
没劲透了。她把手里捧着的茶杯搁回桌上,许是天冷,黄花梨桌面质地弥坚,与薄胎斗彩瓷一碰,清脆得刺耳。
皇帝果然擡眼暼过来,但也仅仅一暼而已,喝过了茶,便起身回前边儿书房去,不忘对仪贞说:“你自便吧。”
仪贞也学他,沉默地蹲了蹲礼,恭送他走,而后丢魂落魄地复坐回椅中,神游天外地不知晦朔,直到孙锦舟由慧慧领着,呈进来酒膳。
仪贞一贯和皇帝一块儿用餐,偶有不得空的日子,皇帝便差人将合她口味的菜色送过来,不拘什么份例,更不计尊卑,可今日孙锦舟这么如常行事,仪贞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陛下用过了吗?”
“陛下尚不得空。”孙锦舟那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简直像画在脸上的:“因今儿有一道羊汤过的扁食儿,久搁便膻了,陛下命奴才先送过来要紧。”
仪贞深知他最将宫规里不劝膳一条恪守不渝,听罢点点头,白嘱咐一句:“御膳房里的炉灶总是不断火的,告诉他们该预先备着的都备好,别叫陛下临想起加餐了还得等着。”孙锦舟应着去了。
瞧,他俩岂止不恶语相向,连横眉冷眼都是没有的,但仪贞就是清楚,他俩之间隔膜着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应了沐昭昭的那句话,再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大年里总该打起精神来,喜笑颜开地迎接新岁。
再说撇开他俩,其余众人欢庆嘉辰的兴致还是颇高的,身处这样的氛围里,好歹得以忘忧一时,比独自胡思乱想强多了。
上元这天,慧慧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皇帝为齐光公主另寻了一位即将外放的武官为婿,只待成婚后夫妇俩一道赴任,岂不逍遥?
仪贞何尝不懂,这是皇帝借孙锦舟之口向她递软话,总算准允她投桃报李了。
及至夜里观灯,谢夫人前来拜贺,又带来一桩喜信:大嫂嫂有了身孕,已满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