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掰着指头一算,该是与大哥哥成婚不过半年,大嫂嫂就怀上小娃娃了。
怎么这样容易呢?从前她身边都没个可对照的,尚不觉得,如今有了比较,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多惘惘的艳羡来。
看完灯,已是二更了,年里不设宵禁,这时辰依旧热闹,阿娘一行回去时倒不怕有甚不妥,反而是宫里这三五个人,吃过元宵便各自散了。映衬着灯火如昼、爆竹声声,犹有一种冷清的底色。
仪贞没吃两个元宵,倒存在心里了似的,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手搁在小腹上,明明极温暖,指尖滞涩得仍像冻着,不肯轻举妄动,唯恐惊扰了身旁的人。
她没有与他僵持的意图,并且她也能够相信,他亦没有故意给她甩脸子,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都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里偶有不慎,便会伤了对方。
她踟躇地启唇,想邀他明日一起去走百病,也想告诉他大哥哥他们要有孩子了,可最终她一点声音也没再发出来,静默地阖上眼,维持着眼前泾渭分明的平和。
没有熏香,睡梦里听不见银骨炭燃烧的窸窣毕剥声,依稀觉得冷起来,但只那么一瞬,像是错觉,旋即一片暖融融落入她怀中,又将她环绕。
这一觉久违地踏实,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微亮一层轻纱似的白笼罩着,不知道是雪还是雾。仪贞活动了下|身子,见皇帝从撩起半边儿的床帐外走过来,穿戴整齐,一只手按住另一侧肩膀,来回舒展着。
“起这么早…”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咕哝着,皇帝倒像是有点不自在似的,片刻才“嗯”了一声,说:“有几起召对。”
可不是,过了十五,无所事事的日子又该结束了。仪贞这会儿后知后觉,她同皇帝那种古怪的相处还没终止呢。
她犹豫着,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珠儿渐渐转过去,又看一眼,赶在皇帝皱起眉头前,再看一眼,见好就收地开口道:“夜里我想带着她们走百病去,不知你得不得空…”
皇帝的脸色没什么波澜:“下半晌再看吧。”理了理衣襟,擡腿出门去了。
仪贞也不多做纠缠,坐在床上琢磨了会儿,心里有了计较,便下地来穿衣裳,一面吩咐甘棠去各宫请人。
走百病是民间特色。十六这晚,妇女们穿着盛装,成群结伴地走桥渡危、登城墙、摸钉求子,直到午夜始归。至于宫中贵人们,未出阁的时候因为家教严谨,不宜抛头露面,不曾体会过此间热闹,要等到如今方有机会凑一凑百姓人家的乐子。
“听说外头连袄儿裙子都兴穿白的呢!”武婕妤来得最快,一落座就讲起了自个儿的见闻:“便是求个谐音,这也太过了,没个忌讳。”
仪贞一笑:“这个我却想着了。”摆手朝慧慧示意,慧慧便领了四五个捧着捧盘的小宫人进来:“虽说宫中讲究多,不像外头那样争奇斗艳得厉害,咱们也别被人看作了田舍奴。这几条裙儿参差仿佛,上身如何配大袄、或者比甲、斗篷,都依你们自己。”
武婕妤细看:三条裙儿皆是白底缕金,寥寥勾勒出吉祥花样来,并无别的钉珠缀宝,夜里行走时,便唯见流光隐隐,不显纷繁俗气。
她心中甚喜,只碍于身份,不敢擅先,夸赞一通,复问仪贞:“娘娘预备搭个什么呢,也好给我们打个样儿。”
仪贞知她用意,也不藏着掖着:“我有一件狮子滚绣球的大红短袄儿,裙子便挑了条压脚卍字不到头的——你们只管考虑如何相衬,这时候还囿于那些条条框框可没趣儿了。”
武婕妤喜不自胜地应着:“我且等贵妃和公主一道。”
还有一个苏婕妤。论长幼她比自己大几个月,不过她那个人一向谦让嘛,武婕妤今儿个不打算与她假客套。
仪贞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想到了哪儿。两人喝了一盏茶,沐昭昭和苏婕妤相携而至。
沐昭昭穿了身妃红遍地莲纹长袄,洁白的风毛拢着下巴颏儿,气度比平素添了几许娇艳,与苏婕妤前后行过礼,因含笑说:“我仰慕苏婕妤琴音已久,今早突发奇想前去造访,不料叫慧慧姑娘白跑一趟萼华楼,耽搁了时辰,请娘娘只罚我一人就好。”
仪贞应得爽快:“罚你个什么呢?诸位都替我想一想,别轻饶了她才是。”众人笑着,仪贞又朝苏婕妤望去,见她依旧家常打扮,容色淡然——想来这片刻的耽搁,缘故非是沐昭昭所说,恐怕因苏婕妤而起。
与皇帝有关吗?仪贞说不准:她都还不知道,皇帝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到底眼下来了的,少顷,齐光公主亦到了,一应言词如常,究竟新定的婚事能予她几分慰藉,仪贞不得而知。
她终于逐渐地意识到,她无缘与人人都赤心相待,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前人早有先知。
大家聚齐了,便七嘴八舌地商议定了夜里的安排:扈从之人是少不得的,排场拉得太大既不方便,又难免惹眼。她们每人便只带一个宫人,余下的额度都要紧着皇帝的亲军——另外的暗卫就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了。
仪贞准备放慧慧与孙锦舟团聚去,珊珊和甘棠两个又不爱往人堆里挤,宁可留在宫里赶围棋落个清闲,意外之喜落到了蒲桃头上,她倒有点吃惊。
她一贯本分少言,什么美差赏赐都不争不抢,仪贞看在眼里,有意让她也得些好处,说:“有什么可推辞的,她们让给你,你多替她们把景儿都瞧真了,回来要说得旁人身临其境才不枉。”
蒲桃忙红着脸答允了,只差没对灯起誓必定不负众望,大伙儿不由都含赞轻笑起来。
沐昭昭自然带芝芝同去,武婕妤要选她宫里一个牙尖嘴利胃口好的,苏婕妤则是正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夸她事事稳妥。
而齐光公主今日并未有宫人跟随。
“你倒好,说出来总不怕伤了底下人的心。”武婕妤玩笑道,侍立在她身后那宫人显然与她最亲密,却被她挑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别出了宫还得我操心你”,没能跟着动身。
齐光公主闻言勾一勾唇,不接武婕妤的话头,只向仪贞道:“嫂嫂这里若有愿意出门玩儿的,且借给我一个吧。到底嫂嫂身份贵重些,比我们多带几个人也是应当的。”
这话不大中听,仪贞懒得戳破而已,想了想:“便叫燕妮儿服侍你吧,横竖你们往日就有来往,不怕她照料不到你的喜好。”
齐光公主被她一将,眼睫抖了抖,微微垂下去,仿佛有些懊悔。
仪贞说及这些,心里其实也窝火,但觉不值得发作罢了。撇开此题,指着单独一只捧盘道:“这几样杂佩你们也挑一挑,大抵能与裙上纹样匹配的。”
几人齐齐起身谢过,只沐昭昭暗里向她无奈一笑,想是嗔她又做散财,倒不好兀自推辞不受,一时各人挑选好了,便告退回去,约定好时辰,重新打扮一番再来。
仪贞又命小厨房做了玫瑰珍珠元宵、牡丹酥、果馅寿字雪花糕等物,预备着等大伙儿用些暖暖身子再出发。
厨娘们知晓这些主子们要走百病,送来的份量尤其大,除了现吃的羹点,尚有荔枝干、胡桃、酥油松饼、纯蜜盖柿等便于携带的,生怕谁的肚子腾出一丝缝隙,半路要尝街面上的饮食一般。
仪贞嫌她们蝎蝎螫螫,本不欲带这些个碍事,忽然想起皇帝爱吃那柿子,心下正犹豫着,门外宫人来报,说皇帝到了。
那便带吧。嘱咐过蒲桃,仪贞赶紧领着屋中众人走到门前向皇帝行礼,这才瞧见对方身后还跟着约定好了的一行女眷。
意料之中的,皇帝神情恬然,负手睨了仪贞一眼:“走?”
又来了。仪贞腹内那股怨气活似炉灶上正煮着的元宵,“咕噜咕噜”地上下翻滚——明明就不乐意了,偏还这么迫不及待的模样,吓唬谁呢!
沐贵妃倒罢,其余几人再是心有戚戚然,她也带她们同游带定了。
给她碰了这么久的软钉子,真把她的倔劲儿给碰出来了。仪贞站直了身,往前一迈,二话不说,径直就挽上了皇帝的胳膊:“小厨房的汤点才端上来呢——陛下若觉得这些吃腻了,去宫外换换口味也好,再不然,咱们还有带着的干果。”
皇帝一时大意,颇为不忿地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哪想她嘴里嘚啵嘚啵,两只爪子上简直倾注了吃奶的力气,铁了心地不许他反抗。
他好面子,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不由得又羞又恼,真要逃脱她的魔掌也不是无法,可毕竟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他也得顾忌她的面子不是?
也罢,谁能占一个缺心少肺的厚脸皮上风,除了认输,他原也无路可走。
心有不甘地任由她自作主张,系了斗篷、提了琉璃花灯,两个人并肩走在头里,前方遥遥便是朱红宫门,后头跟着鸦雀无声的妃嫔公主,以及包袱里足有行军三五日口粮的宫人们——好一个尾大不掉。
“谢仪贞,我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