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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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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婕妤没有死。

    亲卫们轻而易举地将她拿住,她丝毫不反抗,毅然抱了必死之心的,嘴里却不甘示弱,悖逆之词甫一嚷出来,便被堵死了口鼻,拖拽下去。

    余下亲卫军训练有素地当即分为两班,一班护送帝后一行人回含象殿,同时传召太医;由仪贞贴身照料皇帝,贵妃及二位婕妤各开偏殿、配殿单独暂居,严加护卫;余下随行宫人内侍亦不得离开,含象殿许进不许出。

    另一班亲卫则拘了已废的婕妤,关押进拱卫司里等候皇帝问罪;此外齐光公主执意不肯随众人回含象殿,再三扬声主张留淳氏活口,以便审问,亲卫们请了她一道前往拱卫司,再依尊便。

    “是生是死由她,如今有什么比陛下脱险要紧?”仪贞面有倦色地转开身子,珊珊忙挥手让回话的人退下。

    “如何?”高院使终于从寝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仪贞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上去问道。适才皇帝处理伤口时,死活不许她在旁边看着,必然是伤势不轻,仪贞拗不过他,怕耽搁了时机,只得在外面坐立难安地候消息。

    老院使白胡子一颤,往常总笑眯眯的眼睛半擡起来,目光微妙地瞅了瞅仪贞,这才颇为圆融地说:“陛下自有天佑,娘娘只管进去探看吧。”

    仪贞得了这一句,顾不上别的,撇下众人便去了,高院使则拧了自己的药童出得正殿,又招呼耳房里待命的众下属回去不提。

    且说这寝殿之内,皇帝换下了沾血衣裳,身着寝衣歪在床榻里,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果见仪贞泫然欲泣地向自己走来。

    “我吵着你了?”仪贞这会儿把他看成了玻璃做的一般,又想为他掖一掖被角,又想为他垫一垫靠枕,怕他窝着睡不舒坦,怕他牵扯着伤口…手指动了又动,却不敢任意而为。

    “没有。”皇帝说,发白的嘴唇有些干燥:“本来就睡不好,疼。”

    仪贞哪里听得了这个,慌忙眨了几下眼睛,欲问他高院使怎么不开些定痛的药,又想问他喝不喝水,诸般关切,全找不着个头绪。

    她慌得厉害。以往皇帝偶尔一次头痛脑热,她学着宫人那般照料过一二,不算熟稔,倒也没失措到这田地——这一回不是小病小恙,是被刀刺了呀。

    怪淳婕妤,更怪她。她一贯顶厌恶“妇人之仁”这个词儿,如今觉得天底下的女子得此评语都冤枉,独自己不冤,该挨这份儿骂。

    她想碰一碰他:从没能替他挡开那一刀起,她就不踏实。那刀尖有多利、刺在哪儿了、刺了多深、流了多少血,她一概都没看真切。

    可越是没看清,浮想联翩的空间便越广袤,她越是后怕——万一呢,万一真是个要人命的词。

    她的腕子擡起来,漫无目的地在皇帝搭着的被面上盘桓了一圈,降落在床沿,复又拢回自己的膝盖上。

    “陪我睡会儿吧。”皇帝显然是精神不济,即便疼得难以入眠,微垂的眼犹自惺忪。

    仪贞有点儿迟疑:她现下确实亟需与他相拥,切身感知他的存在,但她怕压着他的伤口,怕“万一”。

    “我冷。”皇帝没有看她,却对她的思虑了如指掌:“汤婆子或是炭火都不如人的体温抵用。”

    仪贞这才解了大衣裳,小心翼翼地躺进床被中,伸出手臂虚虚地揽住皇帝,身子亦软软贴上去,额外留神地避开了他胸前的伤口。

    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实际上一句含混的“我没洗漱”还在嘴边,人已经陷入了黑沉,绷紧的肢体也松懈下来,亳不设防地投在皇帝怀中。

    真好。

    皇帝轻轻地在她额间吻了一下,没有松开,嘴唇磨蹭着她那一块皮肤,鼻尖萦绕着她发际缕缕的香气,蔷薇发露,被她用着便多了股甜丝丝的滋味,像麦芽糖。

    他忽然记起仪贞看见“猴拉稀”时满脸纠结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

    伤口因此有些胀痛,不过不碍事,刀刃不够长,没刺到肺腑,再者他攥着淳氏的腕子往胸膛送时,她居然往回缩了一瞬。

    废物。赌上平生胆量的孤注一掷,到头来反被他利用了一把,想必她到了阴曹地府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算不上十分快意,赚取谢仪贞的满心怜惜倒是尽够了。他勾着唇,指尖拨着怀里人莹润的耳垂,略带惩罚地将耳坠子往下一拉,无声嗔责她:“你就喜欢可怜虫。”

    仪贞浑然不觉,梦里也顾及他的伤势,一动不动地卧着,几乎退到了床边。

    皇帝逐渐不满意这位置,决定改回他们惯常的睡法,两手搂住了她,一翻身,便把她送回床围和自己之间,严严实实地护稳当了。

    棉纱底下渗出血来,皇帝余光一瞥,发现无须理会,便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皇帝遇刺之事,前朝一丝风声也没收到。当日随行者,亲军、暗卫这一明一暗的不消说,其余几个宫人无不都是长久观察过平素言行举止、精挑细选出来的,更不会不懂其中利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故此,自十七日起,一应视朝理政如旧,皇帝还又去探望了一回陈太傅,并将高院使派到陈府坐镇,至于自己的伤口,反倒得抽空换一回药、看一看长势了。

    仪贞既知此般安排合情合理,没什么异议,唯是牵肠挂肚而已。每日也不忙活别的了,一心一意在含象殿常驻,凡事以皇帝的饮食起居为要。

    至于淳氏,拱卫司暂未得到旨意,便只管关住了人,不叫她越狱就是。碍于齐光公主一力认定淳氏背后或有主使,应及早提审,以免招致灭口。指挥使刘玉桐无奈,只得托请沐昭昭辗转来讨仪贞的示下。

    正值皇帝匆匆赶去了陈府,仪贞听她说罢,一笑:“他竟舍得劳动你。”

    沐昭昭观她神思不属,笑亦勉强,一句打趣听起来又不像打趣了,默然片刻,方道:“我也觉得意外,故而来找你拿个主意。”

    仪贞低眸忖了忖,道:“且不说陛下不得闲,便是空了,不好好将养,还去听她那些妄语狂言不成?”

    她一想起那晚淳氏的形容,便大为光火,对着皇帝是又心疼又愧疚,哪还有多余的善念浪费在这等中山狼身上?遑论齐光公主,正该她装相的时候,她偏装不住了。

    “你留下吧,等陛下返来了回禀一声。”仪贞嘱咐了慧慧,又让甘棠跟着自己,向沐昭昭道:“我去拱卫司,便不虚留你了——适才乱发脾气,望你海涵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沐昭昭倒有些赧然,笑着摇摇头,告辞去了。

    仪贞放了话要往外朝去,并没哪个不开眼的来啰唣阻拦:皇帝在时,皇后已然是内宫独大,更别说现下皇帝不在,内内外外,自然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拱卫司威名赫赫,其官衙却并不如外人想见的那般气派,仅仅是文华殿东南一带配殿,大小共计十来间房舍;至于皇宫之外的巡查缉捕需要多少驻点,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玉桐得知皇后亲临,着意布置了一番——刑房是腌臜地界,实在不宜让贵人践入,于是给那淳氏上了手镣脚镣,领到正殿明间里来,命她坐在一张宽阔禅椅上,又拿一根绳将两副铁镣穿起来,一并绑到椅背里。

    仪贞进了门,见得如此光景,脚下不由得一顿,沉默一时,随后才坐到上方设的主位里。

    “皇后娘娘无须来我跟前假慈悲,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没把你放在眼里。”淳氏深知自己横竖都是一死,一改多年少言寡语秉性,大有畅所欲言的意思。

    仪贞不应她的挑衅,口吻平淡:“这是齐光公主的主张,认为你值得一审,所以我来了。”

    淳氏不肯称她的意,朗声笑起来:“要我招什么?但凡姓了淳,没一个善终的,轮不到我效力——别的狐朋狗党?我在家时却不配知晓这些,还请您给个名册,我照着招供就是了。”

    她还是元宵佳节时的打扮,依着宫女的份例,有一对儿缀珠绒花可戴,只是连日未梳洗,半掩在蓬发间,竟也现出枯败之相;一身浅底绣桔花袄裙也辨不出本色了;另有一副鎏金耳坠、两只鎏金镯子,因怕她私下吞金自裁,初来便被拱卫司的人撸下了,方才呈给仪贞看过。

    论起来,她倒是以宫眷之身入拱卫司的第一人。

    “你究竟求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求。”太过迅速的否认,浑然不屑遮掩的谎言。

    仪贞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四位婕妤初到行宫,三个美人胚子里夹了个未长成的小姑娘,稚嫩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肃穆,仿佛生来不得展颜。

    唯一一点鲜明的印象呢,大约是她戴过皇帝赏的一对红宝石坠子,微露讽意地向自己行礼,意在挑破武婕妤等人的背后嚼舌。

    仪贞彼时以为那般招摇的饰品不衬她,这几年分配各样份例时,也每每将光华内蕴之物留给她,如今回头再看,颇有些自说自话了。

    人心难测,人心易变。

    若不是她刺伤皇帝,若不是她口口声声指责皇帝“昏庸”、“刻毒”,将王遥作下的孽、将她的身不由己全都归咎于皇帝,仪贞或许能够压下心中的愤恨。

    她冷眼睨去,不咸不淡道:“你一心求死,倒也算一种志向…只可惜,太辜负齐光公主的苦心了。”

    “辜负?”淳氏虽谙仪贞刻意诛心,但终究无法泰然处之:“我何德何能,竟可辜负公主?她既择佳婿,不日便得天高地阔;而我…等我化作一抔黄土,未尝不是解脱。”

    仪贞微怔,倒不是惊骇于二人的纠葛,只是心有疑窦:一开始皇帝将淳氏贬为宫人,是否动过事过境迁后、逐其出宫的念头呢?

    然则覆水难收,再提无益。

    她站起身来,最后问道:“可还有未了之事?”

    淳氏脱力地仰倒在禅椅中,像是三魂七魄都呕尽了,徒留一具躯壳,凭借绳索镣铐牵引着,空洞的双眸黯淡良久,突地被赋予一抹诡光,转向仪贞:“皇后娘娘,你有专房之宠,宫廷度日于你如鱼得水,今时今日是不能体会我这般作茧自缚之举的——

    “不过你要当心,李家的男女,没有一个不薄情寡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