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连叩四声,当朝太傅陈江陵病卒。孙锦舟火急火燎地赶回宫中,不为报丧,却是指望仪贞出面劝说皇帝回銮——宫门将闭为其一,再者历朝历代,哪有天子为臣属守灵的道理?
仪贞讶然一挑眉:“既然宫门将闭,秉笔何故来回奔波?速回陈府为陛下分忧要紧。”
孙秉笔险些一个仰倒:自陈太傅病笃,皇帝几番亲临,为恩师亲奉汤药,消息不胫而走,引得都中士人学子步趋麟趾,执学生礼拜访侍疾之辈络绎不绝。往日尚罢,只消以主人抱恙、无力一见为推辞,即可挡住十之七八;今日丧音一出,登门吊唁者竟倍于平素。
陈太傅并无子嗣,府中管事一流纵然忠心,惜乎缺乏主见,对着那些自告奋勇扛幡儿摔盆儿的孝子贤孙,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趋势。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孙锦舟一个内官跑腿,暗卫倒有,不知其数,护驾自然无碍,替丧家大操大办却是师出无名了。
孙锦舟一看不妙,这般乱糟糟的,圣躬有个闪失谁担得起?忙不叠地脚底一滑,找能搁担子的人来了。
仪贞一想:钦天监和礼部倒有份儿,可人家是管择日、管议谥的,起灵堂办孝服之类的可劳烦不到这些个大人们,自己不便出宫,得替皇帝寻个靠得住的知客才是。
她瞧了瞧天色,对孙锦舟道:“秉笔总要走一趟,便代我给将军府带个口信——从前谢家老辈儿驾鹤,我大哥哥是去帮衬过的,清楚那些老规矩。姑且让他执晚辈礼,上陈家支应着,总不能让陛下难办。”
孙锦舟得了牢靠话,连声应诺着去了。仪贞无事可忙,坐在原处,半晌,轻叹一声。
谢时性情与两个小的不同,端的老成持重,揽下差事直赴太傅府,到里里外外料理顺当,不过一个时辰。
详尽事宜全数由他做主,皇帝方能腾出工夫安排身后哀荣:为恩师上谥“文正”,配享太庙,以使老先生无后嗣而香火永继。
七十古来稀。一场白事,算作喜丧,里子面子俱全,皇帝此举更不啻镶了一道金边儿,世人看去,皆赞完满,不显哀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地间放眼即是蓬勃新生,又何曾苦留一缕苍魂?
皇帝最后一回换下棉纱,仪贞方才有机会谈及“提审”淳氏一事。
皇帝一面理衣襟,一面擡眼看她:“你可知拱卫司这地方,-由她去-便是-任她死-的同义词?”
“她心已死,不会浪费拱卫司的刑具了。”仪贞指尖微颤,迟疑不决地触碰那道绯色的瘢痕,语调却是截然不同的沉静。
皇帝见不得她这般谨慎小心的样子,抓着她的手往胸口按:“你怕什么。”
仪贞手指一缩,没缩了,食指被他捏着,径直在那一痕上随意拂动。
这滋味恍似春菲入怀,被他俩瞒过光阴偷藏。
她无端有些感伤,也许是担心瞒不过。每日更新日漫韩漫最新完结小说,搜索Q君羊5②④久零八1九贰
“我第一次见到平静的死亡。”皇帝忽然说,这一句后,是长久的缄默。
仪贞没有擡头,脸颊枕在他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笃定的,从容不迫的,她与他同样获得了平和。
可他依旧没有想好要不要走在谢仪贞之后,留下来当然可以将她的丧仪办得风风光光,但他毕竟是自私的。
老师用性命最后教导了他一回,但这么多年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仍然执迷不悟地妄图言传身教出一位仁人君子。
这片刻的安宁真不值那样大的代价。
“蒙蒙?”他确认一般地唤她。
仪贞正发愣,答慢了半霎,就被他冷不丁地反扑在床上,连帐子也懒得拉下。
“唉…”仪贞知道他这上头历来有股疯劲儿,越推越收不了场,何况又禁了这么久。起先还顾虑他有伤,后来被咬得狠了,心里恨恨道:疼也是你自找的。
以牙还牙地在他身上胡乱就拧,不想皇帝可不比她娇弱,不单无关痛痒,甚至有火上浇油之奇效,杀得仪贞片甲不留,一时志得意满,调笑道:“如你这等好逸恶劳,一月曝之、十月寒之…还想养个小的?”
仪贞被他激出了气性,轻哼一声,抖抖擞擞道:“你、你且等着…待我…”
大言不惭的嘴脸没能坚持过两下喘息,皇帝步步紧逼:“待你怎的?”
闷在心底的话无意间全说开了,仪贞通体畅快,软绵绵地扒着他香了一脸,权作告饶。
至于汹涌淋漓的战场谁来打扫,这不是酣然入梦之人管得着的。
乞巧节这天,大嫂嫂临盆,入夜,将军府里添了个小妞妞。
次日一早,仪贞得着消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篮红蛋送到跟前来,便着慧慧去分给众人。
慧慧提了那篮儿,笑道:“是有这么个习俗,一家子得了麟儿,便叫亲友四邻都沾沾喜气。”
仪贞经她这么一点,回过味来,改口道:“这个不急,你先替我备一份贺礼出来吧。”
慧慧依言而去,少时挑出一对玉如意、四色宫绸、一对“吉庆有鱼”金坠儿,因说:“原该送金镯儿的,不过宫里一时没有现成这么小的尺寸,就这么全个意思吧,不拘给小小姐串起来戴着,或是给少夫人做禁步都使得。”
“可不是,大嫂嫂劳苦功高,怎能慢待了她?”仪贞便让人嘱咐小厨房打点一个攒盒,装了各色产妇可吃的细点——这些入口的东西,若非她亲自吩咐,底下人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几样礼齐全了,令几个本分稳当的内侍往谢家送去,府里这会儿必定极忙,让带个好便是。
内侍们领了出宫的牙牌,捧着东西退下了,出了猗兰殿宫门一转身,又遇见皇帝散了朝向这边来。
“是些什么?”皇帝自也得了消息,此刻随意扫了一眼,道:“也罢了。”
走进房中,与仪贞商量:“洗三有些赶,且小儿娇贵,家中长辈多是不肯抱她出来久了,给宾客看个趣儿的。不若一径等到八月十五,咱们再往将军府去,届时也满月了,又没有旁人,安安生生地做一回客。”
仪贞正有此意,才刚又将慧慧一言听进了心里,越发觉得这般安排好。朝皇帝笑着点点头,拉了他的手,说:“你这样周到,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皇帝信手摘了翼善冠,搁在一旁,顺势在醉翁椅上坐了,手仍与仪贞拉着,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问:“果真不知道?”
仪贞算是明白了,一言九鼎这话多么寓意深远:前一阵儿经不住养伤中的皇帝软磨硬泡,她把自己定下的入了夏就“修身养性”的规矩给蠲了,可谓是一步退、步步退,大暑天儿歇中晌时,也好几回越歇越劳累。
损他的话还在嘴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朏朏忽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就从椅后窜出来,蹦到扶手上,冲皇帝抵着下巴的手背一挠,尾巴一摆,带着怒气扬长而去。
原来是皇帝悠哉悠哉摇着醉翁椅时,不留神压到了这小东西的前爪。
整个过程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仪贞瞧着皇帝脸上罕有的迷茫神色,一时笑得前俯后仰,本意要看看他的手背,不防实在抑制不住,捂着酸痛的肚子竟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皇帝没好气地乜她,不懂其中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教她傻乐成这模样,大概还是有谢家添口的缘故吧。
一方面是顺着她的心意,一方面也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清了清嗓子,颇为正经地强硬扭转话头:“我记得库房里有几样老物件儿,是当年和康贵妃传下来的,倒可以挑一样,给小人儿家护身。”
和康贵妃可是宫里有名的老寿星了。她老人家太宗朝就进了宫,与权倾后宫的仁定皇后乃是一母同胞,姊妹俩的性情倒是一南一北,这位老娘娘从不爱争强好胜,也几乎未见过圣颜,凭借着姐姐的庇佑和安分随时的脾性,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再靠儿孙辈们的孝心,慢悠悠地晋到高位,活了一百零二岁,没病没痛地睡梦里与世长辞了。
这么一位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儿,仪贞心里向往着呢,总算调转了注意力,拍手道:“这意头甚好。”
回谢家的日子定了,忙差人去府里传话,这中间的工夫,堪堪够再理一回齐光公主的嫁妆——九月初五出降,可不是只一眨眼就到了么。
仪贞给小侄女儿挑的是一盘紫檀数珠,据说因为玛瑙佛头的颜色正,是和康贵妃年轻时的爱物。
她翻过一页册子,又看向皇帝——齐光公主一出嫁,顶多十天半月就要随夫婿往兴安州去了,山高水远,或许也该带些什么做念想。
皇帝读懂了她的意思,却漫然一笑,不置一词。
仪贞一时郁结,无计可施地捏他脸颊解恨。
皇帝浑不觉痛,轻飘飘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中秋一早,他们便动身前往谢府,如此尚能赶上夜里与宫中众人赏月。
天儿有些阴,仪贞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使人先策马去告诉家中,不必到大门外来等候,大嫂嫂与小侄女更是要紧。
说句招人恨的话,谢家二老见仪贞的次数,比一些女儿嫁到普通人家的爹娘还多,当今天子这位尊贵的女婿呢,虽然性情冷了些,但一贯也不摆什么架子,客随主便的态度很鲜明。
因而对于这份来自帝后的体恤,唯一忐忑不安便是嫁进将军府才一年多的柴氏了。
谢夫人有意安抚少夫人:“既是陛下与娘娘的恩德,咱们铭感于心就是了,且不会因为这个,来日就忘了臣子的本分。”
柴氏未出阁时,亦是敢于瞒过王遥给仪贞传递消息的姑娘,岂会毫无胆色见识?得婆母这么一句话,心里便有了底:“母亲教诲的是。”
谢夫人见状,也放心下来,笑着抚一抚孙女儿的襁褓,道:“让润鸣见见姑姑——姑姑可喜欢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