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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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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贞年幼时,便与柴氏有些情谊,后来虽由于进宫断了几年来往,但因为那封密信的缘故,对她颇为感念,兼之她与大哥哥成婚时,自己可是正经喝过喜酒的,如今再见上面,丝毫不觉外道。

    彼此叙过一通礼,女眷们入内室说体己话,皇帝则由谢时主陪——经过上次为陈太傅治丧,他对这个大舅子的印象相比对谢昀,近乎天壤之别;谢时为人克制端方,既不是迂腐乏味的书蠹,更没有与君王叫板的爱好,二人谈及军|政生民、诗书世情,居然甚觉投机。

    仪贞不必在皇帝与父兄之间不时调和,大感清闲,卸了约指手镯,兴致勃勃地来抱小侄女儿,满口“润鸣”、“润鸣”叫着,小妞妞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咯咯直笑。

    “这名字好,谁想的?”仪贞心说,若让爹爹起名,再不是这个路数。

    “你大哥取的。”柴氏一笑:“好自然是好,只是小姑娘家,偏又是乞巧节生的,怕太…”

    谢夫人在一旁道:“你嫂嫂就是思虑太重,早前判脉说多半是个女孩儿,就担心生在这一日,还打过提前催动的主意呢,到底让我给劝住了,是虚无缥缈的所谓意头要紧呢?还是眼跟前儿她的安危要紧呢?”

    “这意头也没甚不好的。”仪贞笑眯眯地轻刮小润鸣脸蛋儿,擡头冲二人道:“乞巧节么,别的女子还得求一求,我们小宝贝生来就巧。”

    又顺势说到这回送来的和康贵妃一盘数珠,紫檀与玛瑙都有安抚功效,给小润鸣悬挂在摇床前倒合适。

    谢夫人并柴氏自然也听说过老贵妃轶事,多少有点添一枚定心丸的意味。

    仪贞这才领会过来,皇帝果真比自己心细。

    一时新燕进屋回说,宴已摆好,请诸位前往立语堂。

    于是屋中几人便七手八脚地给小润鸣罩斗篷:那地方临水,可别凉着了。桃花锦里严严实实裹着个粉白娃娃,新滚的元宵一般,又糯又香地可喜。

    仪贞按捺不住,央道:“我来抱,我来抱,好嫂嫂,你别受累了,只管搀着阿娘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说:“我并不教你嫂嫂受累。倒是你,手上可稳当些,别跌着乖妞妞。”又让柴氏从旁看着她,图个安心。

    仪贞压低了声音,对柴氏道:“嫂嫂别听那什么-慧极必伤-的无稽之谈,这是一起老迂腐看不惯女子读书明理,编出来的胡话呢!”

    柴氏不禁讶然,片刻方郑重点头,同样悄悄道:“我记住了。”

    谢夫人内里盘算着事儿,竟没留意这二人嘀咕了些什么,一行人言笑晏晏地到了立语堂,皇帝正与谢时站在一块儿说话,转过头时,不经意瞥见仪贞抱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心里面一动,类于被朏朏挠的那么一下子,远称不上痛觉,但片刻的悸动又不可忽视。

    仪贞带头,给他蹲了个万福,谢夫人并柴氏也就依样行事,免了那一套繁冗的大礼。

    众人便要入席,皇帝却望着仪贞不动,谢昀没好啧出声,正欲说话,睡了一路的润鸣醒了,溜圆的一双眼儿瞅着仪贞,“啊啊”叫起来,将哭不哭的,身子也挣了两下,仪贞上下轻颠着她逗哄,没哄好,随即才知小东西是要娘。

    柴氏微红了脸,笑意依旧端方,从仪贞怀里接过女儿,信手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小妞妞竟真不闹了。

    仪贞暗暗赞叹,一面就向皇帝瞧去,四目相对,倒有种众目睽睽之下的赧然,赶紧又转开头,各自在桌前落了座。

    才坐定,一个家下人弯腰躬身进来,附在谢大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将军一听就皱了眉,道:“此人一向是这么个作派,不过如此待他,却是我们家失礼了。”

    皇帝见状,便问何事——原来是当年谢时的启蒙之师岳白术云游回来了,想起旧年有个学生家在帝京,心血来潮投了帖子到门上,要来拜访一二。

    哪个知礼人家出来的会挑中秋这日子做不速之客?门房上的人斟酌片刻,总不能撵走了事,便请他到小花厅里稍候,茶果团圆饼先敷衍着,一面就来回主家,让厨房里现成的席面擡一桌过去就是。

    谢时暗觉不妥,眼下既叫皇帝知道了,索性站起身来,拱手道:“岳白术虽放诞不经,但事前并不知晓御驾在此,绝非有意冲撞,望陛下宽宥,再容臣少陪,略尽师生之谊。”

    皇帝笑了笑:“绝缨居士么,朕亦久闻其名,今日既有缘一会,还计较这些俗套做什么?”嘱咐万勿点透自己的身份,只笼统说是姻亲即可,又令家下人速速将客请进来。

    多了外人,男女席位间便以屏风隔开了。外头有岳白术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竟无所不知,哪怕虚虚实实不可考证,到底附庸了个热闹的风雅。

    里间只谢家老少夫人,并仪贞陪着一个小娃娃玩耍,更为亲热自在些。少顷柴氏抱了润鸣去更衣,谢夫人趁便留女儿说体己话。

    及至下半晌,皇帝与仪贞二人辞别谢家时,岳白术尚还未走,正讲究着夜里何处赏月最妙。

    “这位岳先生,不像是大哥哥的师长,我看二哥哥才像他的亲传弟子。”仪贞歪坐在车里,胳膊支着后脑勺,不禁失笑。

    皇帝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朝自己靠过来,语气有点不满:“仔细一个颠簸磕着头。”暗想,谢老二虽甚可恶,但与这绝缨居士也非是一路人。岳白术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份,席间屡屡非难,却并非真心谏言,甚或批驳责备,而是更偏向于考校考校一室主客的涵养。

    仪贞酒意上了脸,径直身子一偏,枕在他怀里,随即扯了他的袖子往脸上蹭,试图取些凉滑。

    皇帝本想随她,可惜袖口不够宽大,再任她拉拽一阵,肩头都该落下去了。啼笑皆非地夺回袖子,两手箍住她的臂膀,强行扶住了她:“你规矩些。”

    这话不说还罢,一出口倒瞬间点通了仪贞多的一窍,屡醉不改真性情,变本加厉地扒上他的胸膛,七荤八素就往他下巴鼻梁上一通乱啄。

    皇帝被她啃得心花怒放,唯是顾忌车外还有旁人,忙俯就过去,管好了她那不得章法的嘴唇,不作声地用力吮她,亦不给她哼出声的空隙。

    谢仪贞这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一盅半的酒醉了近两个时辰,连早已邀齐了人的团圆宫宴也敢爽约,撇下皇帝和沐贵妃、齐光公主及两个婕妤面面相觑,若非看在沐昭昭的面上,皇帝连这一刻的工夫都不愿坐。

    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发睡眼地起来,坐到桌边,吃团圆饼,洗脸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扑向皇帝臂弯里。

    谢仪贞想要个小崽子,想得不辞辛劳、摩顶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为齐光公主出降大礼忙得脚不沾地之余,还能腾出三头六臂来,额外赶制出两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镯儿。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将军府,润鸣小姑娘这月龄戴着正合适;另一套小些的,现下正摆在御案上。

    手镯脚镯份量都不重,工艺纹样则极尽用心,个个坠了一排小巧铃铛,一动便清脆作响,图的不外是将小儿栓住护住的意思。

    皇帝不记得自己幼时可曾戴过这玩意,难得新鲜,拈起一个在手里摇了摇,眼底浮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进来回话的孙锦舟打断了——齐光公主求见。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华殿重开经筵,今日他特意请了岳白术做讲官,孰料绝缨居士比自己还耐不住这不可理喻的陈规旧矩,执事官略微干咳一声,暗瞪个眼教他举止庄重些,他竟当场呼天抢地,泣涕涟涟着“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历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动作时,被呼喝过的话,如今叫他抢去反客为主,其余官员们竟一时哑然,大殿中众人沉寂一阵,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忍耐这野夫子一时,好叫他进讲完毕,趁早滚蛋。

    装腔作势给天下百姓看的经筵结束,皇帝倒觉得这老匹夫乔张做致的嘴脸减了几分可憎,其对圣贤巨著的歪解也不无深意,权作解闷儿地相谈到这会儿方散,恰好可以连同打好的镯子一道说与仪贞听。

    李溯来得不合时宜,又太合时宜。

    许是好事近,许是单纯换了个伺候梳头的,她的发髻比以往略略繁复,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过他们二人也从来谈不上熟识。公主由秉笔太监引着,走到皇帝跟前,恭谨地行下一礼,口称“陛下”——“皇兄”二字,是他俩当着皇后面儿时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后日离宫,特来辞谢天恩。”

    短短一句话,遣词实在意味深长。然则皇帝不接口,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一只锦盒。

    他是这个样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没什么区别,试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岂会对着桌子椅子或喜或厌、憎恨怜悯呢?

    他自己也未见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难保不是从旁处模仿来的。

    齐光公主平心静气地立着:他不发话,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样,他不耐烦兜圈子,她最好是简明扼要。

    “陛下与娘娘所赐甚丰,臣本无颜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请陛下成全。”

    皇帝显然早猜得她要求什么,似笑非笑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着眼睨她。

    他长得像赵娘娘——这是宫闱里的禁语——这样一张脸若非刻意为之,绝少能有骇人的神情。

    但齐光公主万分清楚,这神情并不意味着他会被自己轻易打动,哪怕那只是他的举手之劳:

    “我愿终身不返京畿,长伴驸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断然回绝,这才正眼看她:“你算计太多,智谋却差得远——朕消受不起这样的效力。”

    丝毫情面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之言。齐光公主还欲分说,皇帝摆了摆手:“这是皇后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报,朕也望你来日不要忘恩负义。”

    多亏了仪贞的穿凿附会,他为圆上这篇“善心之举”,留了淳氏全尸,横竖淳家已树倒猢狲散,无处供她入土为安,即将久别的妹妹要讨,就随她处置吧!

    齐光公主见他松了口,心里一酸,尝不出半分得偿所愿的滋味,忍耐再三,终究滚下两行热泪来。

    皇帝却大为皱眉,将面前的锦盒交由一个小内侍捧好,又吩咐孙锦舟领公主去和拱卫司交涉,自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李溯暗暗衔恨,千恩万谢的架势不敢忘记:“劳烦陛下费心。如今纵使挫骨扬灰,于淳氏而言到底离了樊笼,不枉我与她困坐宫城里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谊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罢了,皇帝怠懒计较,充耳不闻,再不想雪泥鸿爪,终有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