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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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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了几日游侠儿,朏朏身上其实并不脏,只不过叫一场雨淋了,难免沾些泥浆,这才显得灰不溜秋的。

    “好了好了,没吃苦没见瘦,还是个皮薄馅儿大的溏心元宵。”慧慧把它的专用澡盆端到了炭炉子跟前,省得洗回澡着了凉。一面轻轻给它揉搓着,一面甚怀欣慰地笑道。

    朏朏经此一出,倒乖顺了不少,耸眉搭眼地任她摆布,不敢略有反抗——仪贞可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手里折了一支平素逗耍的孔雀翎,时刻预备着以正家法。

    这一副貍奴版的太姒诲子倒是妙趣横生。皇帝一进门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好歹能睡踏实了。”

    “可不是嘛。”仪贞丢开孔雀翎,两手接过大幅绸布包起来的猫儿,搂着坐在朝南的窗下,又拿沉木梳给它顺毛发。

    “自重阳节后,居然一日太阳也不见出过,越发觉得寒浸浸了。”炭炉子撤了,又摆一个小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在面前,唯恐冻坏了这小娇儿。

    皇帝负手旁观着,看这猫一脸谄媚相,像个小太监似的,再不见嚣张气焰,没忍住出手,在它黑色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记。

    朏朏勃然大怒,嗷呜叫唤一声,自以为不啻虎啸,脊背拱起来,作势进攻。

    “别气别气。”仪贞忙按着它不住顺毛:“也是跟你玩耍呢。”

    好歹镇抚有方,消停下来,她才扭头笑嗔皇帝:“你俩一向不对盘,这会儿冷不丁地要亲近一二,它哪会识这个擡举?”

    小畜生,谁擡举它来着?皇帝无非不想不打自招罢了,挨着她坐下来,有意另引话题:“赶在年前为你父亲加封国公,省得那些大臣一催再催,还当自个儿那点心思藏得多好似的——大将军头衔也留着,戎马半生,总该留个念想。”

    仪贞听了便一笑:“这下爹爹阿娘皆大欢喜了。段大人宝刀未老,麾下将士能独当一面的也多了,如今西北诸事已定,阿娘千方百计给爹爹将养旧伤,可算。正中下怀了。”

    朏朏烘干了毛,又嫌起了熏炉燥热,讨好地在仪贞手心舔了舔,扭身从她怀里跳下地,大模大样地巡视地盘儿去了。

    皇帝忽然有点感慨:“我看那话本里,一国之君爱哪一个妃嫔,恨不得将国库都搬到她娘家去,两厢一比,谢府实在没得着我的照拂。”

    “什么话本子这样写?”仪贞道:“杜撰的人别说没有当皇妃的女儿、妹妹,自己多半亦一事无成,连立业成家都艰难呢,发这等白日梦!”

    她又不是傻子。谢家人口再多些,排场再奢靡些,一年的挑费又能有多少?真给个国库,那可不是多福多禄,纯是招天下人的唾骂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替其他三个妃嫔担保:“那些大道大义且不说了,她们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多少事经过见过了,什么酌金馔玉、佩金带紫都是虚热闹,踏踏实实把日子过明白了才是真章。”

    她怎么不是个傻子?大处倒罕有地通透。然则就是这股通透,最叫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她原这般磊落坦荡、暗室不欺,他偶尔会觉得,抓不住她。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道:“我并非来试探你的意思。”

    仪贞乐了:“我也不曾觉得你在试探我呀。”

    想起大嫂嫂关于“慧极必伤”的忧虑,放在皇帝这儿倒最合题。仪贞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陛下你执掌天下,每日和那些成了精似的大人们斗心眼子,不如此不足威慑四海、安定民生;不过只咱们两个时,兹当松松弦儿吧,我盘算不了你的,你也就放心大胆地不必盘算我。”

    “这点我就不替她们几个打包票了。”她颇有保留地说:“只保证猗兰殿一处。”

    她自己只觉这话寻常,殊不知在皇帝心里滋长开来,重逾千钧,压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勉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竟再无多言。

    冬月初一黄道日,诸事皆宜,敕造郧国公府开始动工了。

    天子宅千亩,公爵府应为天子的十分之一,果真按制,则头门三间,二门三间,二门内有仪门。仪门之北正厅五间,东西司房各十间;后厅五间,穿堂与正厅相连,退厅五间,东、西廊房各五间,左为东书房,右为西书房;退厅东南为家庙,退厅之后为内宅,楼阁房室不能具载。

    小小一座将军府,往东南西北都全力拓展一圈儿,才勉强能有此规模。

    然则京畿贵地,宫城脚下更俱是簪缨世族,人烟浩穰,哪里腾挪得开?

    到底不能为这个就革抄几家高邻。谢大将军亦说:“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①——怎可反其道而行,侵占旁人的居所?”

    郧国公颐养在家,又被夫人严令禁止,不得在天寒地冻里苦熬筋骨,正是闲得发慌,连一贯不大投缘的绝缨居士也拉住了相谈甚欢,习学了些咬文嚼字,有意无意就要露两句出来。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不知戳中了他哪一点,手里奏疏一阖,笑得不能自已,缓过来后尚说与殿中几位臣子,一道解闷提神。

    旋即收敛了容色,说句“也罢”,令监事工匠等人一概依泰山大人的意思就是,又赐下了几根金丝楠木,随谢家用在何处。

    金丝楠木这东西,前代采伐得太多,成材的年头又太漫长,近几朝益发珍贵了,几乎全部供给了皇室,就算民间有藏私的,数目不过百中二三,亦不敢正大光明地享用,只图传给后人而已。

    故而皇帝亲口赏给谢家修造宅院的这几根,怎的不令人侧目?

    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众多年轻臣子倒还持得住——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总不能在天子眼皮儿底下露了尾巴;反是数位资历不浅的老臣暗地里嘀咕:中宫娘娘千好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子嗣了。

    这几位也不是不谙皇帝心性,自身靠着藏愚守拙,历经先帝用事、王遥乱政、今上光复,总归落得个稳妥无虞,可子孙辈再秉承此道,一门的荣光就要没落了。

    韬光养晦多年,肚子里既有算盘又有账,时机已至,这便准备各显身手。

    又是一年将终,小润鸣已经能由母亲抱着、随祖母一道来宫里给仪贞见礼了。

    “来得正巧,有新到的奶点心呢!”仪贞一见面就要抱她,放在膝头一面逗她笑,一面问大嫂嫂:“她能吃牛乳吗?能就拿热水化一点,给小乖乖尝个味儿。”

    柴氏不觉笑道:“月初才开荤,有一碗酥酪,本还怕不能给她吃,谁想她倒握紧了那小匙子不撒手,意犹未尽呢。你大哥拗不过,睁着眼守了她一晚,幸而没闹肚子。”

    仪贞听了,便刮一刮润鸣的小脸儿,对慧慧道:“你替我端着碗。”自己拿最小的银匙儿慢慢地喂润鸣。

    柴氏见状就要站起身来接手,谢夫人拦住了,说:“做姑姑的稀罕她,你且歇歇吧。”

    又看一看那姑侄俩,道:“润鸣长得倒和娘娘小时候有七八分像。我日日见着她,恨不得将两个人的宝爱都给她。”说着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可了不得。”仪贞赶忙逗母亲开怀,将润鸣举到她面前:“还给祖母,再不好抢你的心肝肉儿了。”

    谢夫人眼泪还没出眼眶,被她一岔,立刻将孙女儿搂住了:“仔细些,她小小人儿,不能这么玩笑,一失手跌着了如何是好?”

    仪贞乖乖受教:“阿娘说得是。”

    又向大嫂嫂道:“说是像我,其实是像了大哥哥——鼻子下巴像嫂嫂。”

    柴氏也表示赞同,掩嘴一乐,趁着谢夫人给润鸣擦嘴,小声对仪贞道:“母亲总说娘娘与二叔像龙凤胎,其实是像在性情上;要我看,你大哥若是不板着脸,五官更相类些。”

    是么?仪贞回想片刻,不大说得上来——大哥哥不一板一眼的模样,那只有大嫂嫂方能常见了。

    她一脸促狭,望着柴氏只管摇摇头,含笑不语。

    柴氏大概咂摸出深意了,脸上一热,就欲岔开话去。

    “娘娘瞧这绣片眼不眼熟?”想什么来什么,谢夫人无意间替儿媳妇解了围,指着润鸣解下的斗篷给仪贞看,当中正是个明光烁亮的大灯笼,绣功了得,跟真的也毫厘不差。

    “我想起来了。”仪贞道:“我小时穿过这么一件衣裳,十五还是十六,一家子出门看花灯,半道上有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头,眼巴巴望着这灯笼,各家大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还是大哥哥把我抱到了高处,又给他们一人一盏小灯,这才算了。”

    “润鸣也是呢,面前一晃就挪不开眼了。索性给她缝在斗篷上,过年也这么出门玩。”谢夫人低头,柔声问孙女儿:“好不好?”润鸣便伸手握她的手指,一派惬意。

    “这针法我却看不懂,竟从没见过似的。”柴氏于刺绣上颇有心得,连她都难倒了,仪贞就更不用说了。

    “是一个外来的姑子兴起的,还招了几个女学徒。”谢夫人想起什么,不愿往细里说:“约莫是有些难懂吧,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仪贞倒没深想,只问母亲:“那岳先生如今还在家里吗?年里送东西回去,不知给他备一份什么好?”

    “他那脾性飘忽不定。连我置办东西,问你爹爹时,都说越性赠他几锭金银最实在——娘娘很不必为他费神。”

    仪贞直笑,一面想:届时偷个懒,推给皇帝做主吧。

    皇帝比她还不上心:“我有桩差事给他,他不等过年,已经往江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