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谕瑧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她如今伤了脚,若是有个什么,没个帮手,一时还真的应付不了。
见她没有再让自己去找凤骅,穆元甫便知道她是同意了自己的建议,略松了口气。
他还真的怕她坚持,因为若是她坚持,他根本拒绝不了。
他又望向她受伤的左脚,略带着几分担忧道:“太后的伤,只怕要早些处理。”
冯谕瑧略一思忖,吩咐道:“你在这附近找些止血草来,哀家略略处理一番便好。”
曾经她也是经过无数次生死之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口。
穆元甫领旨。
山坡下的止血草到处都是,他只一转身,便发现了不远处的另一树底下的止血草。
山风迎面吹来,带来阵阵舒适的凉意,冯谕瑧取出帕子拭了拭汗,而后仔细地打量起四周环境,猜测着上官远带人寻过来的时辰。
此番最让她感到意外的便是,上官远居然会在她与穆垣当中,选择了自己。
穆垣私下给上官远传密旨,命他秘密回京一事,她一早就知道了,并且也作了多番布置,防的便是上官远。
却是没有想到,上官远最终却没有听从穆垣旨意,转而支持了自己。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正在摘着止血草的穆元甫。
难不成是他劝服了上官远?她有些不肯定,不过除此之外,一时又想不到别的原因。
她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这个人,已经有点不像她记忆中的穆元甫了。
这几年他在边疆经历过的种种事,她都一清二楚,自然明白他能赢得将士们的承认,当中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曾经的穆元甫能轻易做到之事,换成如今的周季澄,却是举步维艰,可他到底还是咬着牙关坚持了下来。
这个人,若是真心想要做什么事,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成。她当年会瞧中他,亦是被他身上这股韧劲所吸引。
“太后,可以了。”穆元甫捧着已经碾碎了的止血草到了她的跟前,迟疑片刻,道,“微臣斗胆,请太后准微臣为太后上药。”
冯谕瑧点点头:“准。”
曾经的穆元甫是她的夫君,曾经的周季澄是她的情人,无论哪一层身份,都没有太多的避嫌必要。
穆元甫这才半跪着小心翼翼挽高她的裙裾、裤腿。
皮肉被撕扯带来的痛楚,让冯谕瑧不自禁地缩了缩腿。穆元甫见状,动作愈发放轻了几分:“太后且忍一忍,待微臣把伤口清洗干净,再为太后上药。”
他清洗伤口的动作不停,许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还故意引她说话:“此番太后提前让人把县主给带走了,那丫头事后想必得闹一回。”
冯太后不甚在意地回答:“小丫头仗着自己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素日里便爱以大将军大英雄自诩,若不提前把她弄走,事态还不定发展成什么样呢!至于事后,她爱闹便闹,哀家可不会惯着她。”
穆元甫轻笑:“依微臣看来,这天底下,最惯着县主的,便是太后您了。”
没有她惯着,又哪会有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
“周卿所言,难不成如今那疯丫头带给哀家的种种头疼事,都是哀家自作自受不成?”冯太后蹙眉。
穆元甫唇角微扬,百忙当中也不忘戏谑般瞅了她一眼。
他虽然没有回答,不过表情却表示了肯定的答案。
冯太后不悦地道:“疯丫头的性子乃是娘胎里带来的,与哀家可不相干。哀家政事繁忙,可没那闲功夫理会她。”
“太后说的是。”穆元甫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可手上动作也不停,闲谈间,便已经利索地为她清理好伤口,简单地敷上了药草。
冯谕瑧斜睨了他一眼:“说起来,那丫头倒肯听你的话,也什么都愿意与你说。”
虎妞这几年往边疆送去的信,都会事先经她审阅,她自然也知道小姑娘在信上是如何向周叔叔告状的。
穆元甫笑着道:“县主不过小孩子心性,心思纯正,虽是嘴上抱怨,但微臣还是看得出来,她最喜欢、最亲近之人便是太后了。”
还是小豆丁的时候,一日至少有几回会被太后姨母逗弄哭,可哪回不是转眼间便又亲亲热热地去腻着对方撒娇。
小姑娘的性子是有些不记打,可那也是因为她打心底便分得清,谁是真心待她好。
冯谕瑧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却又飞快地掩了下去,言不由衷地道:“快不要提她了,愈发大了,这黏人的性子不但没有改,反倒更厉害了,脸皮子又厚,赶都赶不走。”
她带大的孩子,若是连她都不亲近,那也着实失败了些。
穆元甫没有错过她一闪而过的笑容,心中愈发欢喜。
“那是因为县主亲近太后呢!”
冯谕瑧一脸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难得能有机会与之独处,穆元甫心中欢喜得很,又因为清楚似如今这般可以独处的机会,日后想来不会再有了,故而愈发左一言右一语地引着她说话。
说的都不过是些不甚重要的小事,其中又多是与虎妞相关。听着对方言语中对小姑娘的无奈,他不禁低低笑出声来。
谁会想得到,大梁从来说一不二的冯太后,居然会拿一个小姑娘毫无办法呢?
“……是太后,还有周大人!将军,在这里!”兵士的叫声从身后不远传了过来,本欲再与她多说会儿话的穆元甫,暗地叹了口气。
这难得的相处时刻,就这般匆匆地结束了。
正这般想着,上官远已经带着人快步赶了过来:“臣上官远救驾来迟,请太后恕罪。”
“上官将军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冯谕瑧道,又问,“着人四处找找,看凤骅可还在。”
“回太后,臣已经将其擒获,正待太后发落。”
冯谕瑧惊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臣率兵前来救驾途中,遇上了正被追杀的他们,臣待他们斗得个你死我活之际,来了个渔翁得利。如今,臣正命人看守着,待禀过太后之后再作处理。”上官远沉声回禀。
说起来也是凑巧,凤骅滚落山坡之后,因担心冯谕瑧安危,本想去寻找,却不经意地发现与他们一同滚落下来的穆元甫,见有人已经寻了过来,他便决定不凑这热闹,还是先逃命要紧。
他特意从另一方向离开,打算避开追兵及梁国之人,先寻个地方安置下来再从长计议。只是他的运气着实不怎么样,才没走了多久,迎面便遇上了追杀自己的人。
对方的大刀就这样直直地砍过来,避之不及的他差点就死于刀下,亏得有侍卫及时赶到,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给救了下来。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好不容易击退了追兵,转头却又碰上了上官远。
上官远乃当世名将,武艺又高强,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侍卫们又哪里应付得来,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以其死于魏国追兵手上,倒不如落入冯太后之手,说不定还有生机。
得知凤骅被擒,冯谕瑧心中一喜,正想要起身,左小腿便传来一阵痛楚,亏得穆元甫飞快地把她扶稳:“太后小心。”
“无妨。”冯谕瑧摆了摆手,看看天色,再想想导致自己如今模样的凤骏,以及她原本的计划,一时有些烦躁。
“哀家本以为,可以轻易说服凤骅与哀家合作,却没想到……时间不等人,兵贵神速,若此番得不到凤骅的配合,对付魏国之事,便只能缓一缓了。”说到这,她又有点不甘心。
“不如便由臣前去劝说劝说。凤骅对魏国皇室恨之入骨,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可如今他却远在异国,又遭人背叛,身边的侍卫们死的死伤的伤,只怕难以保护他安全回国。”上官远沉思须臾,道。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他的阵营中出了叛徒,一时半刻的,他只怕也难以分得清谁还忠于他,谁又起了二心,如今除了与大梁合作,也难有更好的办法。”
冯谕瑧遂道:“如此也好,上官将军便去试一试。”
上官远拱手领旨,待将冯谕瑧安置在新布置好的马车之后,才去见凤骅。
穆元甫不放心冯谕瑧脚上的伤,亲自把她背上了马车。
“哀家不要紧。如今宫里情况如何?”冯谕瑧摆摆手,问起了宫里之事。
与上官远一道前来的安副将禀道:“一切正如太后所预料的那般,陛下控制了皇宫之后,立即派内城卫将各府团团围住,亦下旨禁止城中任何人进出,随即将目标投向了四营军。”
“东营沈将军闭营不出,南营伍将军开营迎接,只是一直在打太极,并不曾给个准话,瞧着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西营军表面仍由瞿亭控制着。”
“北营卫将军……激怒陛下,被杀。北营军如今正由钱将军掌控着与之周旋。”
“什么?!”冯谕瑧大惊失色,“哀家不是说过,让他们保存实力,静待哀家旨意么?卫卿他怎的就沉不住气!”
穆元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他亲自带出来的将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枉死在他的儿子手上?
死了一名将领,冯谕瑧有些坐不住了,忽又见上官远皱着眉头回来,忙问:“如何?”
上官远摇了摇头:“臣惭愧,不管臣怎么劝说,凤骅都没有给予臣半点回应。”
冯谕瑧秀眉拧得愈发紧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凤骅为何就是不愿意合作?难不成他想要保存魏国,自己当魏国皇帝,而不愿将魏国纳入大梁?
只不过,合作结盟本就是双方有来有往达成统一意见的结果,他若有什么想法什么条件,大可以直说,如此不言不语,又或是摆出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着实令人费解。
一番计策竟然卡在了此处,她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但更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久候,她必须尽早返回宫中,否则,大梁必会出大乱子。
她沉下脸,吩咐道:“回宫!”
“太后。”穆元甫连忙上前,“不如由上官将军护送太后回宫,微臣暂且停下劝说摄政王,若是事成,便由微臣与安副将护送摄政王回国,太后回宫之后再派人前来与微臣汇合。”
“纵是事情不成,也不会耽误了太后回宫之事。”
冯谕瑧已经对凤骅不抱希望了,不过见穆元甫执意再试,遂道:“一切便依周卿所言吧!”
上官远从带来的兵士中分拨了部分留下,穆元甫谢过了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又被他给叫住了。
“这些伤药你拿着,不管事成与否,好歹把身上的伤清理清理。本就病歪歪的了,若身上又添了伤,岂不是更糟?”上官远扔给他一包伤药,颇为不悦地道。
穆元甫接过,道了声谢。
马车内的冯谕瑧,放下了窗帘。
原来他也受了伤……也是,他又不是曾经的穆元甫,自然也没有属于穆元甫的身手,又怎可能半点伤都不受。
目送着冯谕瑧的车驾在上官远的护送下,飞快地往京城方向驶去,一直到再也看不见,穆元甫才问明了凤骅所在之处,让兵士带自己过去。
被十余名大梁士兵看守着的凤骅,正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对自己的处境仿佛丝毫不担心。
穆元甫来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这副如同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也不在意,挥挥手让看守的兵士们退得远些,清清嗓子道:“万太妃生前曾说过一句话,我原本不信,不过今日见凤公子之举,倒是相信了。”
凤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
“万太妃生前曾言,风华公子也恋慕太后……”
凤骅心口一紧,薄唇微抿,却还是没有说话。
穆元甫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原本不相信,尤其知道凤公子竟与穆垣联手对付太后之后,就更加不相信了。若是凤公子当真恋慕太后,又岂会做出伤害她之事?”
“那你这会儿又怎的相信了?”凤骅终于开口。
“我仔细地回想了一番你此行所作所为。摄政王,你掳走太后,并不是想致她于死地,而是想折去她的羽翼,将她打落云端,囚在身边,让她余生只能对着你一个人。”
“也正因为此,你便不愿与之结盟。你心里很清楚,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太后的势力将会越来越强大,普天之下,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掣肘她,你亦然。”
凤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是的,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她会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而自己,甚至还可能成为助她高飞,送她上青云的一员。
他无法看着她被人欺压,但也不愿意看着她在权势这条大道上越走越远。那样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将会越来越远,远到余生他都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甚至又如以前那般,眼睁睁地看着长明轩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个又一个。
穆元甫也学着他的模样席地而坐,望入他的眼底深处,低声问:“你心悦她什么?”
凤骅沉默,良久,才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
待他发现时,她已经在心里了,至于他心悦她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是初见时她骑在马上的勃勃英姿,或许是她斥责自己不爱惜生命时难掩的几分痛心,又或许是她在大军得胜时毫不掩饰的明媚笑容。
穆元甫也没有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叹息一声,道:“她本就已经在天上展翅高飞,无拘无束,你硬是折去她的翅膀,强留于身边,那还是她么?”
“一个只能倚仗你的宠爱生存,想方设法地讨你欢心,以你之悲为悲,以你之喜为喜,没有自我,只能围着你打转的女子,还是你心悦的那个人么?”
“你若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又何必执着于此。”
凤骅呼吸一窒,神情有几分恍惚。
他突然无法想像,原本满身骄傲的女子,会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男人,会只能倚仗男人的宠爱生存。仅是这么一想,他便觉得难以接受。
“真正心悦一个人,会想方设法助她实现心中所愿,拼尽全力助她上青云……”他又听到身边的男子低低地道。
他下意识地揪紧了袖口。
他喜欢的女子,英姿勃勃,不让须眉,有着能让艳阳为之失色的明媚笑靥,能看透世间污浊的睿智眼神。她的心胸比男儿更广阔,她的志向比男儿更远大。
她本就是遨翔于天际,是他不知所谓想把她扯落凡尘。
他突然生出几分慌乱来。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穆元甫的眼神,一字一顿地道:“你,也心悦于她。”
他的语气相当的肯定,而对方显然亦没有否认的意思,而是点头承认:“不错,我亦心悦于她。”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凤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穆元甫,可真是个幸运之人……”
穆元甫沉默须臾,道:“不,他是个相当不幸之人。明明已经拥有了世间最好的,却偏偏不懂珍惜,最终……”
“拥有过却又失去了,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要不幸多了。”
凤骅愣住了,好一会儿才仿若自言自语般道:“是啊,穆元甫明明已经拥有她了,为何后来还会有其他女人呢?”
“不过是刻在骨子里的那套三妻四妾论发作,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大概,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穆元甫平静地回答。
曾经的穆元甫,确实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凤骅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茫然地道:“可世人都说帝后情深……”
他突然醒悟了过来。那样骄傲的女子,真的能忍受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深爱的夫君?真的能做出在别人身上寻找死人影子这种事来?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哪怕他已经将她刻在心里多年了。
***
冯谕瑧虽然同意穆元甫留下继续劝说凤骅,不过对结果却不抱希望,只是没有想到,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她便听到上官远前来禀报,只道周季澄周大人,与魏国摄政王求见太后。
她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吩咐暂停,等待着那两人快马加鞭赶上来。
须臾,凤骅便闯入了她的视线当中。
“摄政王前来见哀家,可是改变了主意?”她率先问。
凤骅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她,良久,才回答道:“是,本王答应你!待魏国那些所谓的皇室死尽死透之后,本王亲自打开城门,恭迎大梁军队入城。自此,世间再无魏国。”
“好!事成之后,你便是我大梁的义阳王!”冯谕瑧眼睛光芒大盛,朝他举高了手掌。
凤骅抿了抿双唇,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只听‘啪’的一下击掌声,二人就此达成了盟约。
冯谕瑧正要缩回手,不料对方却反手一抓,抓住了她的手。
“摄政王?”她狐疑。
凤骅垂眸须臾,才迎着她不解的眼神,低声道:“义阳王……便罢了,待事成之后,我想另提一个要求。放心,不会让你太过为难的。”
冯谕瑧略一思忖便同意了:“好,哀家答应你。”
凤骅‘嗯’了一声,却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摄政王。”
他暗地叹了口气,终于不舍地松开了那软绵的手。
他不知道魏国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但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会拼尽全力完成他的承诺。
“此番先由周卿率三千人马随你先行赶回魏国,稍候,哀家会令上官将军率军前与你们汇合。哀家在大梁京城,等候摄政王的好消息。”
凤骅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穆元甫带着三千人马紧随其后。
冯谕瑧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耀着誓在必得的光芒。
片刻之后,她沉声吩咐回宫,准备回去迎接属于她自己的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