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李家道口远离府城,平日难得热闹。今日出大事,消息没多久传开,又值赶集,四周村坊的百姓都聚在官道上。旋即便有那大胆的,小心翼翼凑过来围观。人越来越多,扶老携幼,想一睹梁山好汉的风采。
朱贵有点愁:“可别把做公的引来。”
“来了也没事。”阮晓露给他定心,“我们这回又没打劫。”
让店里小二盛了点冷菜,等了一个时辰,来了一对务农的老夫妻,认领他们失踪多时的女儿。一家人相见,抱头痛哭,哭得几个梁山汉子都眼圈红。
“久闻梁山好汉专施仁义,扶危济困,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就是活佛啊!活佛啊!”
说着,插烛似的磕头。饶是几位好汉脸皮厚,也不由得有愧,赶紧扶起来。
“哪里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老乡太擡举俺们了。”
李忠周通落草以来,天天听的是路人的求饶之言,是小弟的奉承之言,是绿林同道的客套吹捧之言。可从没听过贫苦百姓的一句“谢谢”。
就连他们这次下山收拾假林冲,原本动机也不甚高尚:为了一份报酬而已。
今日突然成了老乡口里的“恩人”,成了雪中送炭的大好人,两人有点转换不过来角色,愣着愣着,眼眶湿了,想起自己入土已久的爹娘,几次想掉泪。
林冲接过李小二敬的一杯酒,更是有点出神。上一次听到有人管自己叫恩公,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快回家吧。”他挥挥手,“回家好好团聚去。”
老夫妻朝梁山几个人拜谢过,急着领闺女回家。
“没事了,爹娘来了,坏人害不到你了。乖女咱回家,娘杀鸡炖肉给你吃,啊。”
老两口牵着闺女就要走。阮晓露拦在前头。
“等等,别就这么出去。”
她掀开里间的帘子。雅座上温着一壶酒,李小二夫妇还在和林冲絮絮叨叨地叙旧,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跪,一会儿跳……
“小二哥!”她叫,“待会给这家人捎上一程,到集上帮着也雇个车儿!”
这年头百姓生活不易,底层男多女少,民风不像上层那么保守。寻常贫家才不管什么“失节事大”,二嫁三嫁的比比皆是。像这老夫妻,闺女被强人掳掠几日,解救回来,唯有欢喜,不在乎她失了多少名节。
但自家爹娘不在意,外头可几十双眼睛看着呢。虽然也同样是淳朴百姓,但万一里头混个龌龊之徒,传几句流言蜚语,人家姑娘还怎么过日子?
瞧瞧李小二就很机灵,预先雇了车子,四面拉帘,让老婆安安心心回家。
这老夫妻一愣,也反应过来,悔得跌脚:“多谢女侠提点。”
免不得又千恩万谢,朝阮晓露拜了好几拜。
唯有第三个被掳掠的少妇,举止文雅,一直在小声啜泣,等了大半天,仍是没有家里人过来。
周通不放心,向朱贵讨一匹马,问明地址,亲自去她家里催。
过了好一阵,怒气冲冲回来。
“这个妇人,娘家没人了,丈夫是个臭读书的。我去的时候,正在给他老婆办丧礼,说他老婆死了!我跟他说你娘子没死,他还不信,说我再胡言乱语就告官!奶奶的,俺当时就拔刀——”
朱贵和李忠都急了,齐齐吟诵:“滥杀百姓,军法处置!兄弟莫冲动啊!”
“俺懂,俺懂。”周通赔笑,“那丈夫让俺给绑来了,叫他再装傻,哼!”
马背上果然五花大绑,捆着个白白嫩嫩的书生,撅着个腚,死样活气转眼珠。
还好梁山军法只规定“不准强抢民女”,“民男”不在保护之列,否则周通还得挨罚。
那少妇双眼一亮,紧张地站起来,“官人!……”
周通一刀挥过,砍断绳索,那书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喏,你看看你的娘子,是不是全须全尾的在这儿?你现在总信了吧?——不用谢,俺们替天行道……”
那书生茫然看看酒店四周,又看看脸色蜡黄的少妇,忽然竖起眉毛,往地下啐了一口。
“谁是你官人?我没你这样的娘子!哼,是你非要出门赶集,非要耽搁那么晚,非要趁黄昏赶路,强人不捉你捉谁?还有脸跟着这帮狂徒回来,谁知一路上干了什么好事!你怎么不跟他们跑了算了?”
那少妇哭出声:“官人!”
那书生抓过柜台上记账的纸笔,挥毫片刻,丢下一张墨迹淋漓的条子。
“我没你这等伤风败俗的娘子。今后一别两宽,莫再相见了!”
然后怒气冲冲,大踏步出门。
留下一屋子好汉懵圈。
李忠先反应过来:“蠢驴,说谁是狂徒?敢污蔑你爷爷?”
那少妇拾起“休书”,哭到昏厥。
“他嫌弃我,不要我了!”
哭到伤心处,突然疾奔,一头往熏黑的柱子上撞去!
“哎,娘子,别……”
好在周边围着几个武林高手,反应都快,立马拦住。
几个好汉义愤填膺。
“俺们辛辛苦苦救来的人,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周通早跑出去,揪住那四体不勤的书生,一通乱拳,骂他不识擡举。
“今儿你要么把老婆带走,要么让爷爷揍上一百回合!臭秀才,一肚子坏水儿!这世上读书的没一个好人!”
那书生细皮嫩肉,哪禁得起这等揍,眼看翻白眼,却依tz旧扯着破碎的嗓子挣扎:“你们、你们一群不晓礼义的粗汉,凭什么置喙我的家务事?我自休妻,你们着什么急?莫不是心里果然有鬼?——别打了!别打了!伤了人命,你们军规要罚的,我都听见了——”
血可流,头可断,家风不能乱。这书生也真是清风高节。
那少妇慌得如热锅蚂蚁,也直叫:“别打了!别打了!”
阮晓露欣赏了一会儿周通的身手,叫他住了手。
“强扭的瓜不甜,你就算强迫他把娘子带回家,能保证他过后不会抛弃她、虐待她?回头要是她再出事,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
阮六姑娘说话有分量。周通气愤愤地住了手。
那书生一头一脸的血,一瘸一拐地跑了,压根没有回头。
一边走,一边号丧:“我的爱妻呀!你清白死节,是个烈女呀!丢下我一个人,以后日夜思念呀……”
那被当场休了的少妇面如死灰,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反复喃喃:
“我没家了,他不要我了,我没处去了,没法活了……”
几个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受不得妇人啼哭,拼命想办法安慰。
朱贵忽然道:“娘子说什么话,哪有跑个男人就没法活的道理?我们梁山大把的年轻后生,都是讲义气的好汉……
李忠也笑道:“而且有军规约束,绝对不打女人。你跟我们上山,随便挑,包你选到满意的!”
周通跳将起来:“娘子,你也姓周不是?俺可以做你干哥哥,以后谁欺负你,俺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周的少妇吓得花容失色,以为才出狼窝又入虎口,连声道:“奴家不敢,奴家不配……”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到了山上,俺们保准把你当娘娘供着……”
周通笑呵呵说到一半,余光一瞟,瞬间变脸。
“俺们说着玩的,呵呵,呵呵,六姑娘别当真。”
阮晓露方才走神发愁。“惩奸除恶”结束得漂亮,受害百姓也解救得彻底,本来是个正能量典型,偏偏那臭秀才来整了这么一出,教大伙如何收尾?
一不留神,几位大兄弟已经开始自我介绍,姓名年龄籍贯排行一口气交底儿。当然不敢显得太猴急,只是猛夸集体,这个说梁山好汉讲义气,那个说梁山好汉身体壮,恨不得立刻把这少妇拉到山上开相亲大会。
阮晓露一个眼刀横过去,几个人悻悻住口,各自憨笑。
“想娶媳妇也别在这当口耍聪明。”她重重放下个酒杯,严肃道,“要帮人就帮到底,否则让人家觉得你们目的不纯,不是真义士。”
大帽子扣过来,几位义士无话可说。
朱贵委屈道:“可这小娘子没了家,总不能让她流落在外头吧?我们只是好心给她指条路,没有恶意……”
“我明白。”阮晓露笑道,“有句话朱大哥说得对,跑了个男人,还没法活了?这位周娘子,你看起来知书达理,女红织绣必定也出色吧?你若无处安身,我正好认识一位纺织为生的娘子,就住济州城内。她以前就曾对我说起过,想多几个人一道帮手,日子也过得热闹。但她不会张罗,在济州也没什么亲朋,因此便搁置了。近日她照顾老父,分不开身,家中几架织机闲置,想必她不会介意多你一个劳力。”
那周娘子开始面容木讷,听着听着,神色微动,不由得站起来,捏着手里的布帕子。
“当……当真可以收留……”
“不是收留你,算你给她打工吧,挣钱养活自己。”阮晓露想了想,“不过我只管牵线搭桥,做不得主,等我去城里问问那位张娘子,她点头,才可以。“
周娘子喜极而泣,盈盈拜了下去。
“若能如此,奴家永记大恩!”
阮晓露连忙扶起来。
旁边几位大哥都张着嘴,颇不服气。
同样是真心助人,为什么人家就不领自己的情,却对阮姑娘千恩万谢?
看脸?自己也不磕碜呀。
这个问题足够他们思考好几天。
“不过话说在前头,”阮晓露生怕对方期望太高,又解释一遍,“我得去征求那位张娘子的同意……”
“同意,当然同意!”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也莫说什么收留不收留,我那里正好有闲置的织机。姐姐历经辛苦,你若不嫌弃,咱们一道劳动,磨练手艺,也算个伴儿。”
阮晓露惊喜回头:“贞娘姐姐!”
张贞娘从一辆小车儿里探出头,娴雅地朝她微笑。
酒店外头,围观人众果然越聚越多,风尘仆仆的,显然是大老远过来瞧新鲜。
阮晓露忙把张贞娘拉进院子。不过张贞娘矜持,不肯进去吃酒肉。
阮晓露:“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锦儿笑道:“大街上都传,说梁山好汉下山了,出手就整治了官府都奈何不得的恶人,救了许多百姓。我家娘子本不想来,但老相公非要来瞧一眼……”
马车里,张教头大呼小叫:“哪个是杀了鸡屎坡盗匪的好汉?总算给我报仇了,哈哈!受老头子一拜!”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说这高手就是不一样,不仅不害人,还管那官府管不得的事,要么叫绿林侠客呢。
老百姓的心思简单而朴素。害他的,就是匪;帮他的,就是侠。管你出身是良是贱,触犯多少国家法度,只要能在绝望的日子里给他搭把手,他就认你是英雄。
李忠和周通头一次尝到当侠客的滋味,那感觉真好哇,两人头重脚轻,挺胸收腹,一边咧嘴笑一边谦虚:“不光是我俩,还有这位聪明的姑娘出谋划策,还有这位掌柜的通风报讯,还有这位教头……”
他俩嘻嘻哈哈,把林冲从里间拉出来,“他是最厉害的……”
林冲已跟李小二吃得半醉,微红着脸,朝外头老乡拱手。
猛然听到,咫尺之外的院子里,有个声音温言软语:
“姓周?娘子幸会,我姓张,眼下就住在济州城隍庙后西街。这是我的丫环锦儿……”
林冲的醉笑凝固在嘴角,恍惚扶住一根柱子,不知今夕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