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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12章

    第112章

    她自己的声音在角落里回响。阮晓露一骨碌坐回地上,长出口气。

    既然是人,不是鬼,怕他作甚。

    “是你偷了梁山的酒。”她上来就兴师问罪,“怎么干的,从实招来。”

    时迁静了一刻,窸窸窣窣的笑了。

    “吃饭的手艺,恕小人不能尽言——既然酒送到了,那石秀应该放出来了吧?姐姐可曾见着他?”

    阮晓露骤然想起祝彪说的,“时迁有求于我,正好做个交换……”

    还有石秀被关在牢里时,朝狱卒发脾气,说他们食言而肥,不要脸……

    起初她还纳闷,时迁这个要啥有啥的神偷,能跟祝彪求什么事儿。原来是要拿酒换石秀。

    “好啊,你跟石秀一伙。”她语气三分怒,“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啥破事儿?”

    “姐姐息怒,”时迁赶紧说,“我跟他也不熟,也是受人之托。石秀有个结义兄弟杨雄。我小时候学艺不精,让人逮了,受累杨兄捞的我。这一次,本是我们三个一起投奔梁山,让祝家庄截了胡。杨雄手上有命案,当时就被送官领赏了,临走让我帮帮他兄弟……”

    阮晓露趁他说得高兴,猛然站起来,擡手够房梁。

    摸个空。梁上嘛也没有。

    “姐姐干嘛呀?”时迁已经挪到对角,细细的声音带着一丝笑,“小人惹您了?”

    “……”

    阮晓露假装伸个懒腰,又躺了回去。

    “既然你听到我方才自说自话,”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你应该知道,祝彪涮你呢。他白收了酒,压根不打算放人。他手上的‘梁山贼寇’越多,到时陷害起他舅哥来,分量越足。他吃准了你一个通缉令满天飞的梁上君子,被他跑了单,难道还能去官府伸冤?”

    这句话没收到回音。寂静持续好久,阮晓露怀疑时迁走了。

    正当她合眼要睡,冷不丁听到时迁骂娘。

    “要么说这小子不是嘛东西!”尖尖的声音怒气十足,“客户违约,按我们行规,往后他家每个月失窃一次,直到他践约为止!”

    阮晓露比他还急:“那你赶紧去划拉东西呀,把他家偷空!”

    时迁轻轻叹口气:“姐姐不知,这祝家庄倍儿难走,就是个大迷宫。小人在里头转了好几天,也没找对方向。如今走不动道儿,只能在此处猫着——姐姐有嘛吃的没有?”

    阮晓露无言半晌,总算知道为什么时迁的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有气无力。

    “我手边就有干粮。晚上我不饿,还没吃。”她想起刚才那根掉错位置的鸡毛,又不解,“咋不拿呢?——不对,这祝家庄几百户人家,天天开火做饭,饿不着你啊。”

    “姐姐不知,”时迁细声答道,“这祝家虽然富贵,庄子里的佃户却是家家吃不饱饭。小人去讨食,没人肯给……”

    “不是,”阮晓露悄声说,“你快饿死了,不告而取一下下,也不算缺德吧?”

    “师门规矩,一个月只能开张一次。其余时间得自食其力,不可动用老本行。”

    阮晓露大奇。这什么门派,梁上君子还搞一堆乱七八糟的规矩,是觉得单纯违法犯罪不够刺激吗?

    她指指身边那包干粮:“恩准了,自便。”

    时迁大喜,立刻道:“受累姐姐,抛上来给我。”

    阮晓露无语:“不是,你是脚不能沾地,还是咋了?”

    时迁伏在她头顶,依旧轻言细语:“您受累。”

    阮晓露来了兴致,跟他杠:“自己下来拿。”

    时迁轻声怪笑,声音从房梁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慢慢下降。

    阮晓露瞪大眼睛,在声源处左右搜寻,从一片黑暗里勾勒人体轮廓。

    擦!

    一声极轻的落地之声,正响在她身后。

    “爽快!坦坦荡荡的多好。”她猛回头,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幸会……”

    咦,身后空的。她伸出手,直接触到墙。

    再急急扭头,身边的一袋干粮已经消失。

    “受累姐姐赐饭。”时迁的声音依然在她头顶,角度分毫未变,“雕虫小技,您见笑。”

    几粒饼渣落在她脑门。

    阮晓露:“……”

    低血糖会影响大脑认知,产生行为障碍。暂时不跟病人计较。

    她叹口气:“还想让你帮我偷个牢房钥匙呢。”

    时迁忙着进食,过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答:“我们行规如此,有恩必还。小人吃了姐姐的饼,自当听姐姐吩咐。再过十天,一定效力。”

    再过十天黄花菜都凉了。扈三娘都姓祝了!

    阮晓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你来去自如,那你能不能潜到扈三娘家,跟她说一下她哥的遭遇,让她认清祝家……”

    “姐姐想得美。”时迁苦笑,“小人的身份摆在这,就算能跟她搭上话,她肯信吗?”

    阮晓露想想也是。自己事先得知了时迁的业内声名,又对各种法外狂徒比较接纳,这才能毫无芥蒂地跟时迁聊上几句。换成白道英侠扈三娘,闺房里进了小偷,估计不等他开口说话,就一刀招呼上去。时迁饿了好几天,多半躲不过,天明就成死耗子。

    就算他能嚷嚷几句话,没头没尾,没凭没据,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她长叹口气:“你老在这猫着也不算回事。他们这庄子修得跟迷宫无二,寻常人转来转去,都是死路。我行个好,告诉你个诀窍,只有内部人才知道,凡是看到路口有白杨树,才能转弯。否则一百年也出不去这个破庄子。”

    时迁又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尖锐的语调里明显带着不信。

    “这么要紧的秘密,你怎知道?怎会告诉我?”他吃饱了,语气开始咄咄逼人,“莫不是赖我偷了你梁山的酒,恨我不给你偷钥匙,有意引我入彀么?”

    阮晓露严肃道:“你偷酒,事出有因,是为义气。就算亲自上山解释,俺们寨主多半也会网开一面,留你小命。你不偷钥匙,是恪守行规——虽然你们这规矩我不太理解,但总算是盗亦有道,比某些毫无底线的伪君子真小人要格调得多。我吃饱了撑的,放着这满庄子恶人不去恨,非要跟你过不去?哼,爱信不信。”

    废屋内空旷而漆黑。门口守的婆子依旧没醒,鼾声一阵高似一阵。

    过了良久,时迁出声,这次声音已在墙外。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姐姐回见。今日受累您帮衬,日后补上。”

    外头呼啸一阵风,就此安静。

    阮晓露再试探几声,皆无回应。盗圣来去无踪,这tz次吃饱了肚子,真的走了。

    她这才突感疲惫,揉揉肚子,好饿……

    后悔。刚才要是只给他一半就好了……——

    阮晓露被关了两天小黑屋,试了各种方法越狱——闲聊瞎扯、威逼利诱、夜深踹门、装死装病——都没能得逞。祝家庄上下已知她诡计多端,门口的婆子得了吩咐,一概装聋作哑,不跟她说一句话。但凡她接近房门三尺,大棍子从门缝搠进来,劈头伺候,打她个眼冒金星。

    一扇小窗,也装着铁栅栏。就算她天生神力能弯铁,窗户外头直接就是个布满铁蒺藜的陷坑,跳出去直接变刺猬。

    外头日出日落,能听到庄子里的作息之声。少庄主娶妇在即,人人喜气洋洋准备婚礼。路上每日赶猪赶羊,赶到厨房去屠宰。家家门口挂了红花。

    饶是她平素乐观,此时也不免焦躁,每天发狠徒手健身,练出一身汗,发现没处洗澡,气得她原地打转。

    梁山当然不会丢下家人,肯定会派人来营救;然而自己就这么静待花开,等着“英雄救美”吗?

    等扈三娘毫不知情地嫁入祝家,婚礼上把那一百坛“仙人酿”喝得一干二净?

    军功券还在她怀里揣着。她阮六姑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任务。

    又是一天夜深人静。庄子里有人在练习吹唢呐,吵得她睡不着。

    梁山喽啰也有会乐器的,负责给重大场合配个乐,增添声势。以前大家都是业余水准,能听出个调子就算演出成功。但自从颓废重金属音律家马麟上山,调教几个月,这帮“艺术特长生”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闻名江湖的梁山文工团,每次上场吹拉弹唱,聚义厅场场爆满,看得吴用心痒痒,寻思在门口支摊卖票,补贴山寨收入。

    阮晓露听惯了“文工团”,再听祝家庄的走调唢呐,烦得她捂上耳朵,木然看天。

    凌晨的天空泛着青气,几团棉絮似的云胡乱飘来飘去。

    ……等等?

    阮晓露一骨碌爬起来,才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

    小黑屋里,如何看天??

    她躺回那个位置,定睛细看,果然看到,在那一动不动的瓦片房梁之间,似有一个小缝,透出或明或暗的光,直播着外面的天色。

    她险些大叫出声:嘛玩意儿!

    这里又不是地牢。那日时迁神秘消失,声音瞬间就在墙外。他可没走门窗!

    难怪这两日睡觉,总觉得哪里凉飕飕,脖子不舒坦!

    阮晓露用力敲敲自己脑袋。真是气糊涂了,这么久才发现玄机!

    时迁这顿饼子总算没白吃,临走,给她留了一片漏风的瓦——

    但是,要复制时迁的消失路线,却也并非易事。

    阮晓露跳了三回,第三次勉强够到房梁边缘。动静险些弄醒门外的看守。一个婆子鼾声暂停,嘟囔一声。

    阮晓露想了想,脱下外衣拧成绳,搭过房梁,打了个很适合上吊的结。

    然后她攥着那布绳,拉拉直,绷起脚尖,腹部收紧,来一个卷身上。

    肌肉用时方恨少。多日苦练的核心力量,此时也只够勉强让她脚尖勾到房梁,倒挂在上头休息了好一阵。

    然后再卷腹起身,攀着布绳,拖泥带水地把身子挂在了梁上,树懒一样趴了一会儿。

    “梁上君子”这职业一点也不轻松。天天上房吃不消。这样想来,时迁那“一个月开张一次”的师门规矩,也许并非老祖宗拦着人挣钱,而是避免运动损伤的人性化规定。

    休息片刻,恢复气力,向上摸索,摸到椽子和板瓦。中间填着黄泥、稻草和石灰拌的泥料,硬邦邦的像一堵墙。

    再细细探查,发现几处疏松碎料,填充在瓦片和椽子当中。

    她小心取下所有松动的部分,伸手丈量,差点吐血。

    瓦片中的小缝隙,长一尺,宽五寸,只够钻个猫。

    阮晓露无语:这时迁,怕不是个少年犯?——

    天色渐明,打鼾的婆子醒了一个,摇摇晃晃伸个懒腰,继续低头打盹,等换班。

    阮晓露只能徒手扩大出口,掰开一块又一块梆硬的黄泥,指尖扳得阵阵疼痛。

    泥土落地的响声惊动了守卫。一个婆子冲里头骂:“小贼妮,大清早的折腾什么鬼!”

    骂归骂,好在没真进来。阮晓露前几日骚操作频出,把祝彪唬得一惊一乍,严嘱底下庄客,要提防这女人妖法,绝对不能轻易开门,以防被她诱骗中招。

    因此这婆子也只是在门外吆喝。只要门锁着,窗关着,里头的囚犯肯定逃不得。

    瓦片缝隙扩大,她钻出一个脑袋,左右四顾,看到顶顶屋檐和道道炊烟,晨露下的农田一望无边。从庄子大门到独龙冈顶,半数的地形一览无余。

    江湖传说有什么“缩骨功”,时迁多半是个中高手。她没学过这些歪门邪道,只能凭蛮力硬挤。

    哗啦一声,瓦片跌落,她小半个身子冲出屋顶,脖颈手腕划出条条血道。

    这次,门口两个婆子坐不住了,互相商议:“要不要进去看看……”

    谨慎地先扒门缝,当场看到一根惨白的长布条,挂在房梁上随风摇晃。

    “不好了!”婆子大骇,抖抖索索摸钥匙,“犯人自杀了!……”

    两人声音骤停。阮晓露从屋顶飞身扑下,一人赏一拳,两个婆子闷头晕倒。

    她飞快地抢出钥匙,开门,两个婆子拖进去,选了个身材高点的,扒下她身上祝家庄的号服鞋子,自己换上,然后挽好头发,捡一根她们手里的短棍,关门落锁,把她们锁在里头。

    然后迅速躲进一条排水沟。不一刻,又慢慢探出头。

    比起前几日庄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今日周遭却安静了七分。她大胆上路,拐了几个弯,只看到一队巡逻的,让她轻松躲过。

    阮晓露猛省:“都去婚礼上帮忙了?”

    方才她居高临下,左近的陷阱都已看得清晰,当即直奔第一次关她的地牢。

    上次越狱未遂之后,这里狱卒人数翻倍。这时候两个狱卒正吃早饭,两人没事干,靠在墙根聊天。

    “……偏生排班排到今日,也没人跟俺换,倒霉催的……”

    “可不,听说席上有冠绝山东的美酒,咱们要是去,好歹能分上一盏,尝尝味道……”

    别人都去蹭席,只有自己加班,跟一双土匪相看两厌,也难怪狱卒怨天尤人。

    正抱怨呢,忽然眼一霎,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拾级而下,身上穿着祝家庄的号服。

    狱卒吓一跳:“喂,你是哪家的?来干什么?奉谁的号令?……”

    阮晓露压根不使什么计谋。披着一身伪装,再仗着自己敏捷,抢下架子上两杆刀,踹开小门,直接顺着栅栏往里一扔。

    要劫牢,说难也不难,关键看那牢里关着谁——

    一阵乒乒乓乓。片刻后,猛虎出笼。阮小七和石秀各执一杆大刀,闯了出来。

    阮小七喜气洋洋:“这回让你抢先了。俺本来打算今晚动手呢!”

    石秀则阴鸷消沉:“为什么还救我?”

    阮小七也埋怨:“这厮轻看你,管他作甚!”

    阮晓露心说:当然是因为他肌肉多,块头大,把他放出来帮打架,还能帮小七你挡挡刀。想缩在后头安稳捡漏?没门!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拼命三郎是盛名的英雄,咱们江湖儿女,当然以侠义之心为重,我岂能因一点个人误会,就对你见死不救?”

    石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略有后悔,那日应该让她踩一下的……

    被女人踩一下肩膀,尚可咬牙忍耐。被她踩在道德制高点之下,一辈子如何翻身?

    临近田庄里鸡鸭乱叫,地牢外头静悄悄,两个狱卒一颠一倒,昏死在侧。暂时还没人发现里头的变故。

    阮小七催促:“快他娘的出去!咱们梁山军马估计在路上了,得赶紧通报一下白杨树转弯的事,免得兄弟们吃亏。”

    阮晓露左右看看,把小七推上大路。

    “你先出去,我留下。”

    阮小七不解:“诶?为啥?”

    她犹豫片刻,说半句实话,“我留在这里,回头跟你们里应外合,方便破敌。”

    阮小七知道自己这姐妹歪招频出,自己就不瞎出主意。

    “好,那你小心!”

    又叫石秀:“喂,愣着作甚!跟紧了!”

    石秀矛盾片时,不言语,拔步跟上。

    阮晓露在后头叫:“保护好我兄弟!他蹭破半点油皮,你别想顺利上山!”

    石秀咬牙:“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门心思投奔梁山的,前日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妮子,牢房里被阮小七骂tz得脑壳疼,这才知道她在山上的地位;如今后悔药没得吃,只能跟紧阮小七这位山寨元老,指望多杀点人,多立点功,挽回一点自己的印象分。

    阮晓露东躲西藏,踅进一间空的农家小屋,搬个箩筐,里头扔几块烂萝卜碎山药,假装祝家庄里的跑腿丫头,光明正大地上了另一条路。

    扈三娘今儿结婚。随个份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