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范老爷小心撑起身子,扒着船舷,往外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只见广袤的灰色海岸线上,田垄纵横,划分出一片片灰色沼泽。在这些沼泽中央,仿佛镶嵌了一颗珍珠。船行渐近,那珍珠慢慢变大,成了沼泽中一面光亮的镜子,微黄的底色,反射着朵朵白云,仿佛一个微缩的、凝固了的海市。
范老爷忍不住惊叹:“此是什么景观,本官从未见过。”
几个盐帮小弟大为诧异:“你在登州当了几年地方官,收了多少盐税,没见过盐田?”
范池白搔头。登州是盐业重地没错,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是了,好像刚上任那几天,为了显得自己体恤民生,确实让人擡了轿子,选个盐场巡视了一遭,只记得厕所污秽、道路颠簸、饭食难以下咽、给的礼物上不得台面……完全忘了盐田是何模样。
当然,就算是操心民情的好官,大概也只认识那些堆淋盐卤的沼泽池。看到那平滑如镜的晒盐银滩,多半也会觉得陌生。毕竟晒盐技术为朝廷所禁,全国上下就没几片像样的晒盐场。
不知何时,范老爷发现自己周围聚集了一圈黝黑阴沉的南方大汉,个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那都是李俊手下的盐帮众盗。大家在登州军马手下吃过亏,对这府尹额外憎恨。
官老爷全身一哆嗦,看着李俊,眼带乞求之色。
“原先霸占这片盐场的大户,已经多行不义必自毙。”李俊肃然道,“我等接管盐场,乃是替天行道,顺理成章,百姓灶户无有异议。你等提举官员却反复刁难,监押我的人,索取巨额好处,我等不得已,奋起反抗,方致今日地步。这片盐场是我们辛苦筑就,万不会让给他人。你今日若想平安回去,就休要再刁难我们。”
大船抛锚。范老爷被一群盐帮匪徒推上舢板,驶了片刻,扑通一声,踩在那泥泞的盐卤沼泽里,半天起不来。
他仰天长叹,无话可说。
登州地瘠民贫,商贾不至。盐货大多供给居民吃用,官买价贱,有入无出,榷盐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官府更是跟□□勾结成风,只要能收够盐税,才不管这盐田“承包”给谁。
只是他利欲熏心,又被府里那些贪财的下属幕僚撺掇,见李俊这伙人是外地来的,只怕不服管,因此着意打压,想从他们身上榨点油水,让他们知难而退。
却不料捋了虎须,被人家不知从哪搬来厉害救兵,反攻进府衙,刀子架在他脖里;如今又被押到涉事盐场。他再不答应,还有命回去吗?
范老爷长叹一声,打官腔:“不就是一纸帖文的事,闹到这地步,也是本官不察,没想到你等为了所谓义气,竟而如此刚烈。那童威童猛,杀害官军,密谋逃窜,本应论罪。但沙门岛匪徒作乱时,他们义勇当先,剿灭流寇,保护了官民百姓,也可以将功折罪。本官做主,予以特赦,复为良民。蓬莱左近盐田,眼下无人主持,本官也交给你们,但愿诸位此后兢兢业业,为国添利,莫要让本官寒心。”
一众匪徒侧耳细听,听到这狗官嘴里说出一串串胡说八道的人话,有点难以置信。
府尹这一表态,算是登州官方默许了他们经营这片盐田,只要他们像其他“盐霸”那样定时交税,官方就不会再来找麻烦。
李俊不动声色,然而眼中光泽渐盛。
“那好。随我来。”
盐场后面自有村落。村口守着几个李俊手下的人。港汊道口戳出稀疏的木桩,土坡上围着几段矮墙,那是刚刚开始建设的防御工事。
临海是灶户的破屋——和海沙村一样,这里的灶户年年逃亡,此时常住人口不足百人,一半屋子都空着——往后翻一道沟坎,便是原先那盐霸余闯海的大宅院。
十几灶户在田间劳动。见船靠岸,纷纷过来参拜。
“见过李爷爷!”
灶户整日低头劳作,辛苦一天换一口吃的,没有精力关心盐田以外之事。本地盐霸被南方盐帮所代替,昏天黑地打了几场,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神仙打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见了面,该磕头磕头,该纳贡纳贡,跟以前一样。
不过以前那余闯海把灶户当奴仆,恨不得从他们的血管里榨出盐来;李帮主倒是没那么压榨人,接管盐场这一阵子,除了派人整修盐田,就是想办法营救他那帮派兄弟,没工夫盯着灶户起早贪黑的上工。
而且那余闯海身死后,李俊还默许灶户闯进他的大宅院,搬了不少细软家具,拆了祠堂里的上好木料。
所以一群本地灶户对李俊这个外来的主人也不排斥。见他凯旋归来,推一个机灵的,过去献殷勤:“大宅子都收拾好了,虽然空,但也有不少桌椅板凳,足够您老人家会客。”
范老爷躲在后头,好不容易见到一群还算老实的良民百姓,心里七上八下。
有冲动想大叫救命,看看这群百姓到底会不会见义勇为;但随后又想起白日里在自己府衙鸣冤诉苦的那些灶户代表——知道他们对官府怨气颇大,这身份还是不亮为妙。
李俊让人从箱笼里找出一叠文书,便是这片盐场的转让契。
干掉那余tz闯海之后,已经拿着死人的手,蘸血按了个清晰的手印。如今就差个官府盖章,完成正式交接。
为了这枚章,登州官僚起意勒索,跟这群江南恶狼兵戈相见,以致招来满城之祸。
那府尹范老爷本欲配合,忽然又面露难色:“本官的官印尚在府衙……”
李俊冷笑。
“谁不知道,你们这登州府天高皇帝远,做政务如同做买卖。就说这盐场任令,难道符合朝廷法度?还不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规矩,如何用得到朝廷官印?有没有私印?没有,割一根手指头下来!”
其余几家军马笑呵呵围坐一团,欣赏贪官狼狈。
范老爷无法,东找西找,腰带上找到个私人图书印章,愁眉苦脸地盖上去。
“要是朝廷恢复榷盐,另派人来接管,可跟本官没关系啊。”
阮晓露在一边瞧热闹。想起去年张叔夜来梁山“做客”,深感官匪合作之完美。
她忽然叫道:“这个印章,你留下!别让他带走!”
留个把柄,不管能不能用上,起码让这狗官有所忌惮。
李俊从善如流,当即没收了那印章,待要揣怀里,心念一转,又丢给她。
“拿去给贵寨那位金师傅,让他仿上十个八个,分发给各处绿林。以后这狗官胆敢再害人,就会有无数人拿着他的印章招摇撞骗,岂不壮观!”
印章擦着范老爷的胖脸飞过。府尹脸色煞白,明知这盐枭是随口玩笑,但也不敢置气,脸上五颜六色,不敢流露出一个“怒”字。
赶紧、赶紧放下官回去……
可惜众位好汉都没有这个意思,都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眼看众位盟友队友都欣赏过贪官窘状,李俊这才叫过两个没受伤的小弟。
“给他个屋子歇着,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范老爷心里七上八下。这帮歹人对他忽而客气,忽而凶恶,当真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好乖乖跟着盐帮小弟,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门一关,满眼漆黑——
此时所有人都分拨下了船。聚在一起。冷风贴地而起,吹来万里海波的萧瑟。
“这是原先煮海的作坊。”李俊伸手虚指,跟大伙介绍,“这一片是今年堆砌平整的晒盐池,几个池子相连,盛有不同浓淡的卤水。现在天色寒,日头也短,这一茬收不了太多。但如今人手足了,再从村子里招募熟练灶工,到了明年开春收获,约莫就可以攒够一年的岁额……”
很多人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食盐出产之地,弯腰撚一把,摸到浅层水底的少量结晶,啧啧称奇。
李俊令留守小弟分配房屋,生起篝火。大家忙碌一日,总算脚踏实地的歇下来。此处已归盐帮,位置隐蔽,登州府还乱着,短期内也不会有官兵找上门。轻伤重伤的,都可以放心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启程回乡。
跟随而来的几十个沙门岛逃犯,也都安置到灶户空屋,分几床被褥,拨几个人看守。李俊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制盐,众人满口答应。
只要不呆在沙门岛,叫他们干啥都行。
日头缓缓西沉,在海边留下狂乱的余晖。海鸟一声声叫得凄厉,展翅飞向远处。
村子里买点粗陋酒饭,众盗围坐火边,就着咸风阵阵,饮酒庆功。
乐和开嗓唱曲,唱的是东坡学士的《定风波》。
“一蓑烟雨任平生……”
引得大家一阵阵喝彩,忍不住加入合唱。
可惜众盗一不识词,二不识调,五音不全地一通乱和。但就算是在嗡嗡的杂音中,乐和的声音依旧穿云裂石,力压群雄。
“诸位英豪,”待曲声稍歇,李俊捧一碗酒,四面团团敬过,说道,“义薄云天,不畏凶险,来这龙潭虎穴,救人性命,全我兄弟义气,感激无以言表。”
说毕饮尽酒,深深一拜。
“我的兄弟伤重不能叙礼,先替他俩拜谢大伙……”
众人也慌忙回礼:“为兄弟两肋插刀,分内之事,客气什么!”
花小妹附和一句大实话:“这不是还收了你钱嘛!”
一时间全场尴尬,大伙碗里的酒都不好喝了。
李俊笑了笑,从容回道:“钱是一回事,但梁山英雄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角色,不是那种收钱办事的佣兵。若非有‘义气’二字,我甩再多金银,也换不来诸位正眼一瞧。所以还是要谢的。等回到梁山,还要再拜谢晁、吴二兄、及其余各头领,今后生死之交,但有差遣,俊无有不从。”
大家松口气。这李大哥上道,顾全了大家面子。
于是吆三喝四,都去跟他客气,酒敬了一碗又一碗。
顾大嫂不甘示弱,也满倒一碗,朗声道:“也要多谢你们妙策,救出我的兄弟。俺借此机会,识得梁山大寨,也是荣幸。我也替我兄弟谢谢各位救命之恩……”
众人又连忙跟她客气,一时间觥筹交错,各种方言交错纷飞,最后归为开怀大笑。
只有童威童猛解珍解宝,四个伤员靠在一边,眼看自己成了朋友们的社交工具,苦于身体虚弱,无法跟着拜来拜去,只能相视苦笑,艰难端起面前的茶碗,同命相连地互敬一杯。
四个人在牢城里做过几天邻居,始终没见过对方面孔。经此一役,也算是生死之交。
还有一个孙立,坐得离众人远远的,一边往自己腰上贴膏药,一边长吁短叹。
本来跟他们匪帮各自飙戏,演得挺真;不曾想被府尹大人坑到姥姥家,无端闪了腰,成了假戏真做。以致被匪徒“绑架”至此,也算是个“工伤”。
现在自己一个半残,还得赖他们照顾,耽搁久了,走漏风声,让人发现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暗地里和贼寇勾结,这可怎么办?
忽而眼前一暗。栾廷玉走到他面前。
孙立长叹口气,等待奚落。
栾廷玉却一言不发,给他递一碗饭,又低头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一不小心,把那膏药碰掉了。
孙立:“……”
“前日之事,情非得已。给你赔个罪。”栾廷玉瓮声瓮气地道,“你也不用急。俺们定了计,保证让你平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