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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44章

    第144章

    阮晓露叼着个冷炊饼,有点愣:“这是干啥这是……?”

    和火把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个打盐卤的小竹桶,空空的没东西。她接过来,左看右看。

    “怎么是五郎的袄子?”李俊看清她打扮,微吃一吓,有点好笑,“不嫌大?”

    盐场以东半里地,越过一丛礁石,有一片避风小湾,海岸线十分平缓。此时正值退大潮,海水退得远远的,露出大片沙滩礁石,黑黢黢的此起彼伏,好像一群群匍匐的兽。

    阮晓露伸着脖子往海平面看,心里嘀咕。要看日出,也太早点了吧?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蹲下去火把一照——

    “哇,螃蟹!”

    小心翼翼用连鞘的匕首挑起来,果然是个活的螃蟹,正张着两个钳子左右开弓,朝她虚张声势。

    阮晓露总算意识到手里的竹桶是干什么用的。把那螃蟹丢进去。

    再细细看去,还看到小鱼在浅浅的海水里乱撞。沙面上无数小小气孔,用匕首一挖,挖出两三只花蛤。礁石缝里藏着各种海螺、牡蛎和蚝。她无师自通,拿匕首一撬,挖出个足有一斤重的海蛎子,也丢进桶里。

    阮晓露大乐:“今儿给大伙加个餐。”

    五哥没福,吃不上喽。

    低着头,一路走,一路寻,一边挑挑拣拣,专心赶海。

    忽然挖出个吐着软肉的蛏子。她伸手去捉,那蛏子哧溜一滑,藏进沙子里。

    她试了几次,双手都快不过那蛏子。气急败坏,只好搬救兵:“大俊!”

    李俊挽着半截袖子,露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臂,手腕上青筋凸起,将将握着十几个蛏子,一把丢她竹桶里。又摸出个装盐的布袋,捏一撮盐,往那气孔上一洒,过不多时,便有蛏子嗤的冒头。再眼疾手快地一拔,拔出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蛏。

    “厉害!这一个够炒一盘菜。”阮晓露打个响指,夸他,“哪儿学的诀窍?”

    李俊熄了自己的火把,伸手一指。

    “这边的灶户乡亲们,得闲便来寻海货填肚子。否则单靠分配的粮食,迟早饿死。”

    阮晓露顺着他目光一看,只见熹微辰光下,远处滩涂上影影绰绰,竟已聚了百余人,都在趁这退大潮的日子,来捡海鲜。

    “贫穷的边民海户吃不饱饭,只能靠新鲜海产果tz腹”,这也算是当地特色笑话。

    没多久,阮晓露手里的大桶沉甸甸,她找块平坦的礁石坐下,检查战利品:除了花蛤蛏子、螃蟹海螺、一堆巨大牡蛎,还有几枚稀有贝壳,一个小海胆,一个小海葵,两个小海星,回去能开个水族馆。

    她赞不绝口。当即拿个牡蛎,海水里涮涮,小刀撬开。刚入冬的蛎子最肥,连肉带汁一口吸溜进去,鲜美升天。

    睁眼一看,李俊神色复杂,看着她,想拦没拦住。

    “姑娘,”他提醒,“咱是人。人会用火。”

    “生吃蛎子活吃虾,要的就是个新鲜。”她再拣个牡蛎,怼他眼前,笑道,“请?”

    纯天然无污染的胶东大砺子,搁几百年后老贵了。

    李俊无语凝噎。没发现这姑娘这么爱茹毛饮血,野人似的。一个生海蛎子下去,浑身都是海腥味儿,真怕她过会儿化成海蛎子,钻水里去。

    阮晓露逗他,拣了个比较贴合时代的说法:“当年苏东坡贬到琼州,天天吃蚝,人间美味。”

    虽然已经作古十几年,但苏东坡盛名依旧,是当代年轻人的童年偶像。

    李俊更不信了:“他本人告诉你的?”

    “孙立孙提辖说的。他小时候整日跑海里挖蛎子,上树摘荔枝,卖到苏学士的草庐赚零花钱。“

    孙立海南人,小时候见过苏东坡也很有可能,暂且不当他吹牛。

    李俊带笑,听她天马行空的胡扯,低头捡了些小石块贝壳,大石上围了个圈,火把上拆下浸了桐油的稭秆绳,一圈圈盘在里面,重新点燃。

    “别看我。”李俊眼一擡,“看前面。”

    阮晓露这才发现,身边的火光不知何时已显得暗淡。天色越来越亮,举目远望,浅蓝的天边慢慢染了暖色。一轮红日呼之欲出。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忽然有了色彩,从灰蓝色变成五彩缤纷。涛声悠远,在礁石空腔处婉转回响。

    阮晓露屏着呼吸,沉浸在那一抹柔和的亮色中,蓦地有些伤感。

    这般好景,可惜灶户们习以为常,头也不擡,依旧在辛勤捡拾。

    晴空万里。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此处便是国家的海疆。渤海湾的另一侧,属于另一个国家。因此这片海域冷清得很,不似南方海港那样商船辐辏。

    对面是虎狼之地,谁敢往远处多航一里,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她回头,远远看到李俊夺来管辖权的那一片盐田。难怪他要选这么偏僻的地方,至少不会有人从海上发现这片盐田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些盐田一直被盐霸垄断,原本就都筑有简陋的土围土墙。在这些土墙的基础上,李俊已经令手下加班加点开工,用阮氏兄弟传授的水寨防御之法,再修砌石墙和简单的水闸木门,就能防范寻常毛贼侵扰,且更能控制海潮涌入的方向。

    顾大嫂已经晨起,在空地上练拳。

    盐帮新干将“太湖四杰”,也已经开始日常忙碌。费保正加班加点整修盐田田垄。狄成正在培训新加入的沙门岛囚徒,不知训的什么话。倪云则带着一群手下,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泡水铜钱,丢到海水池子里,抽出串绳,涮掉泥污,再捞出来……是为字面意义上的“洗钱”。

    以这种效率,起早贪黑忙上一天,约莫也只能清洗千贯左右。洗钱工作任重而道远。

    卜青在补船。这艘抢来的商船在激战中损毁甚多,卜青正带人修补,用小艇流水价往船上运木料。

    她看得出神,蓦地转头,兴奋地朝李俊说道,“有没有考虑在这海边修个船坞?否则海船拉不上岸,没法大修大整……”

    李俊没跟上她这大拐弯的思路,疑惑一刻,“为何?”

    “……登州这地方偏僻得天涯海角,陆路去哪儿都不方便。”阮晓露环顾四周,继续畅想,“产盐虽多,运不出去。不如走海路,反正没人管……那就需要一个修船的地方,还有码头……然后就能卖出高价,让这里的灶户也好过些……”

    李俊终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在官兵眼皮底下修这些?那是活腻了。而且很贵。”

    阮晓露想想也是。本来他这盐场就来路不正,再如此高调地挑衅官府,那范老爷再怂,也得采取点儿行动。

    李俊又伸手指:“西北三十里,有个官办的造船所,平日冷清得很。此处临着海疆,少有商船往来,只要多给点贿赂,也可以用。”

    阮晓顺着他手指看,啥都看不见,不由得皱眉,觉得还是不方便啊。

    “要修个船坞,也不是不可以。”李俊忽道,“你觉得哪种比较好,旱坞还是浮水架?”

    阮晓露想了想,“嗯,俺们水寨用的是这样,轻便好使……”

    比划解释两下,李俊遗憾:“我这里恐怕没人会。”

    她还待想辙,鼻尖忽然掠过一股鲜香,她舌底生津。

    低头一看,李俊在方才燃的那团火上搁了把刀,刀面上不知何时摆了几排蛏子蛤蜊海鱼海虾,已经被高温烤出香气。又从方才那袋子里捏几颗盐,随便一撒。海水化作汤汁,在刀面上滋滋作响。

    再拿她刚才丢的那牡蛎壳作铲,挑一挑,翻个面。劈啪作响,一个蛤蜊张开条缝。

    阮晓露屏住呼吸,身子往前凑。

    李俊往她手里塞了两个活牡蛎,一手一个。

    “这个新鲜,留给你。”他道,“我自用火,不关你事。”

    阮晓露:“……”

    我是说这些海鲜拿回岸上就不新鲜了,谁能想到你在海中央摆摊烧烤啊!

    一时间怒从心中起,一招“黑虎掏心”,伸手就抓那烤熟的。

    李俊:“小心烫!”

    赶紧去拦。她反手一挡,左手早抽出匕首,从容丝滑地挑起一条金黄烤鱼,眨眨眼。

    “来抢啊,放马过来。”

    李俊深呼吸,放弃那条鱼,转而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捡个海螺壳涮干净,倒出一壳焐热的黄酒。

    一人一石一瓠酒,劲风海潮,霞光如练。

    只可惜这意境没持续多久。李俊待要饮,忽觉背后针扎,一转头,一个浑身海腥味的大姑娘举着条鱼,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那海螺壳。

    “又想要?”

    “嗯。”

    “……过来。”

    ……

    ……

    稭秆绳不耐烧,燃了半顿饭工夫就慢慢熄灭。阮晓露拾起那被当做炊具的旧刀,往海水里一浸,嗤的一层轻烟。

    她意犹未尽,望着竹桶里仅剩的一堆贝壳发愁:“还说要给大伙带点儿吃的回去呢。”

    “让他们自己来。”李俊笑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海市蜃楼?”

    “听乡亲们说过,几个月出一回,不好等。”阮晓露颇为遗憾,“我过几天就得回了。”

    顿了顿,没听见回话,又追问:“你会跟着来对吧?好多人等着跟你打擂台呢。”

    李俊笑了笑,忽地驻足,看着她,神色郑重,日光映得他眼神透亮。

    “我和你五哥谈过了。等过几日,和大伙一道回到梁山,我就……”

    “你不如直接跟寨主申请,干脆留下。”阮晓露打断他话,粗暴换了个思路,“俺们这水寨风气好,练兵实操,修垣造船,有的是好玩事情做……”

    李俊故作不满:“拉一个人,寨子里给你记多少军功?”

    “没功劳。”阮晓露扬首一笑,“纯属我个人乐意。”

    李俊有些不信,斟酌片刻,还是笑着摇头。

    “你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兄弟不好惹,定然天天找我的茬。”

    “我罩着你呀,他们又管不到我。”阮晓露笑吟吟道,“也不用耽误买卖。你瞧这盐场里,如今人手也够了,培训上岗,马上会有稳定产出。你可以像顾大嫂那样,人到了梁山,照样可以远程遥控她那些手下……”

    李俊耐心听她掰扯,最后忍不住,指出来:

    “那我不是更忙了?何时才能洗手不干呢?”

    阮晓露大惊小怪:“你还惦记着退休啊?”

    李俊笑而不语,默默思索良久,才道:“刚入行时,我是单干,缺钱了就棹一艘船,跑到海边盐场去碰运气。我记得有一次逃脱官军追捕,那老都头朝我喊话,让我迷途知返,找个正经营生。惜乎那时没听劝。后来买卖越做越大,手下管着百来人的衣饭,也得操心经营货源地,三天两头有事要摆平。要抽身,愈发不易。”

    阮晓露顺着他说,“还有蓬莱晒盐场,辛辛苦苦打下来,建设好,总得等开春收成一波,才能放心,才叫有始有终。”

    “等收成稳定,换的银子够大伙吃用,我就让他们自己干去,”他侧首,好像征求她的意见,微tz笑道,“到那时,我就金盆洗手,到梁山水泊边做一艄公,每天逍遥过日子,没钱了去做个摆渡……”

    阮晓露摇头表示不信。

    “真的啊?”

    “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嗤笑:“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日光裹在她背后,把她的脖子捂得暖暖的。天边的色彩飞速褪去,海面又回到了日常的浅灰黄色。

    脚下忽然微凉。方才还是薄薄一层的澄清海水,一瞬间没过了小腿。方才的烧烤摊子早就淹没在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忘记所有退休规划:“走!”

    大潮退得多,涨得也快。眼看跑到空地上,转眼海水又追到脚后跟。忽而一个大浪打来,直接冲没她的腰。阮晓露赶紧扎紧外衣,举高竹桶,蹒跚着往岸边跑。海水一层层加高,没多时就没过腰腹,海浪冲得人站不稳。好在俩人都熟习水性,也不怕浪,连拉带拽,连滚带爬,总算在海潮汹涌奔来之时抢滩上岸,那竹桶依旧牢牢举在头顶,。漂亮贝壳一个没少。

    阮晓露衣裳全湿,靠在一大块岩石上,旭日下放声大笑。

    海边,费保、倪云正跟顾大嫂和几个十里牌赌匪聊天。见海潮里钻出两个人,先是大惊,看清是谁,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作鸟兽散。

    “猜对了!我赢了!”几个赌匪悄声欢呼,朝另几个同伴伸手,“银子拿来!”

    “你们输了。”李俊拍拍这几人肩膀,转头对自己小弟,笑道,“开工了!干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