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不会是没系紧,掉下去了吧?”
水手们的议论声惊动了孟康。
他顶着一头匆忙梳洗的黑白挑染跑来,冷冰冰地宣称,自己督造的船,各处细节都完美适配,舢板绝对不会自己滑落海中。
忽然一个小军校插嘴:“不会是有人故意把舢板丢下海吧?”
水手们吓一跳,随后笑道:“这怎么会。”
阮晓露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听过一个武侠话本,里头就有个情节。恶人奸细混上一艘大船,第一天,偷偷把舢板解开推下海,然后又不知不觉地把船上的葫芦浮漂都扔下去。等到船上没一样逃生之物,再把大船凿……”
众水手听得脸色发青,一股脑冲上来堵她嘴:“呸呸呸,不吉利的话不许说。军爷,您没下过水,不知咱海上忌讳,有些字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
阮晓露躲开,暗笑。没见俺们梁山水军有什么忌讳,吃条鱼翻八次面,唯恐鱼骨头嗦不干净。
话本是萧让写的武侠巨著《草莽英雄传》,情节大多取材于梁山真人真事。像这一段,明显就是照抄某些偏门水军战术,再安上个江湖志怪的背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把一众水手唬得不轻。
真有人故意丢掉小舢板,搞破坏?
阮晓露赶紧道:“那是文人胡编乱造,千万别当真。”
要搞事,就要先扰乱军心,在团队里埋下不信任tz的种子。
大家正聊天,忽然头顶一声咳嗽。赵良嗣赵大人嫌水手偷懒,派去监督水手的军校居然也跟着一起闲聊,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阮晓露和一众水手狠狠训了一顿。
还是宋江闻声出来说情,安抚了赵良嗣的情绪,免了水手一顿打。
阮晓露觑个没人的工夫,迎到宋江面前,拱手为礼。
“宋大人,”她低头禀报,“您刚才给小的说情,小的理应拜谢。”
宋江看她一眼,会意,跟她走进一间空舱房。
“贤妹有事?”
阮晓露开门见山,诚心讨教:“那位赵良嗣大人的联金之策,宋大哥觉得有几分可靠?”
宋江本来以为她要说点梁山事务、江湖动向之类,一下没准备,怔了许久,才笑道:“赵大人出身燕地大族,在辽国生活富贵,只因钦慕中华礼乐,因此不惜弃家投宋,代价巨大,足见所述情报非虚。当今天子至圣至明,所做决策,自然是彪炳千秋之功绩,何时轮到我们担忧。”
见阮晓露似是不买账,又正色道:“贤妹也知道,我宋江立志尽忠许国,身在草莽时如此,今日得为臣子亦如此。我只要给国家尽力。其余的不多想。”
阮晓露点点头。宋江心里的“忠”,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领导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没必要多做无谓的思考。
以宋江此时的地位,还轮不上给国家献计献策,只能听候调遣。上头让他做赵良嗣的助理,他就要把这项工作干到尽善尽美。
所以在平行世界里的那个宋江,虽然自己也颇有谋略见识,但一旦完成招安夙愿,有了“为国尽忠”的机会,他就变成了一颗忠诚的螺丝钉,朝廷让他打谁他打谁,纵然死了兄弟撕心裂肺,也没有半句怨言。
阮晓露决心帮宋江思考思考:“那咱们这一行,到底是福是祸,宋大哥可想过?
宋江不假思索,拍胸宣布:“就算落得个客死异乡的结局,我也无悔!”
宋江的政治素养平平,他对于“结盟大金”这件事,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自己身死,在不开化的狄戎手里送命。
她再问:“就不怕引狼入室,唇亡齿寒?”
宋江笑道:“这是效法古代张骞通西域,互通有无,何祸之有?”
阮晓露叹口气,笑道:“真的啊?宋大哥,咱大宋是大汉么?”
人家张骞有强汉做后盾,尚且是九死一生,在草原上挣扎了十几年;现在咱这团队靠啥?靠风吹就倒的八十万禁军么?
宋江听她贬低本国,本能的怒气上脸。片刻之后,却苦笑。
大宋的军队实力他能不清楚吗。想当年他一介通缉犯,逃亡途中联络几个不入流土匪,都能打破青州城,俘虏朝廷军官。
青州还是个重镇。这战果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理想和现实打架。宋江叹口气,和蔼地跟这小妹子掏心掏肺:“总之,世事难料。咱们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祖宗天地,就行啦。”
宋江在太尉府里左右逢源,每天戴着面具说场面话,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句是真心。此时面对江湖旧友,他不由得找回了五分豪杰心态,跟她说得掏心掏肺,没半句虚假。
阮晓露由衷感慨:“像宋大哥这样的忠臣孝子,现在越来越少啦。”
宋江忙谦虚几句,趁机说:“其实梁山上的兄弟,都是替天行道的仁人志士,如果能改邪归正,同心报国……”
“那自然是极好的,”阮晓露毫不走心地截了他的话头,“对了宋大哥,我瞧那几个歌女都挺漂亮的,唱得也好听。你啥时叫俺去伺候晚饭,让俺也蹭着听听?”
她这话题跳得飞快,宋江完全没跟上趟。等反应过来,不由得略有尴尬,一张脸黑里透红。
“这……唉,这是那赵大人非要安排的……”
官场惯例,公务员出差辛苦,带点消遣娱乐天经地义。就连军队出征,军官大帐里也得安排点歌儿舞女,随时给领导解闷。
可是按照梁山逻辑,江湖好汉铁骨铮铮,就算追求文艺熏陶,也只该是铜琵琶、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至于听美女唱淫词艳曲,那是腐化奢靡,妥妥的男德有亏。宋江此时还沉浸在江湖心态里,看着阮六姑娘的灿烂笑容,恍惚觉得武松晁盖花荣他们都在身边,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愚兄并非贪图享乐……绝、绝对没有……”
“你想哪去了,”阮晓露笑道,“小妹有个不情之请。我现在整日女扮男装,总归不方便,万一穿帮,后患无穷。宋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搞一套女眷行头,让我多蒙混几天?”——
当日下午,阮晓露拎着个裂口竹笛,挽起广袖长裙,堂而皇之地猫进了歌伎歇宿的底舱。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赶紧想开窗,却发现这舱房里根本没窗,呛得她面容扭曲。
这些女子都是军镇教坊司的官伎,理论上只负责提供宴饮陪侍,给当地官员提供音乐欣赏,卖艺不卖身;实际上,若是不幸被达官贵人瞧上,她们也难以拒绝,只能从命。
好在这艘船任务性质特殊,那赵大人满心青云之志,暂且没起额外心思。
歌伎地位低,食宿条件比军兵差得远。她们又大多体质纤弱,从未出过海。打头一天起,就开始整日晕船,时有呕吐;平时因男女有别,不方便去甲板透气散步;官员召见陪侍,又得随叫随到,只能用大量香药覆盖气味,再加上脂粉味、饭味,导致宿舍里怪味盘旋。阮晓露坚持片刻,还是待不下去,落荒而逃。
俄而,四位歌伎陪侍归来,看到自己宿舍门大敞,都吃一惊。赶紧进舱一看,更是惊慌失措。只见房里不知何时多了第五个女人,正弯腰忙碌,不知在整理什么。
大变活人,非鬼即妖!
几个女子当即要尖叫。
“姐妹们!”阮晓露回头,却是粲然一笑,掸了掸沾满尘灰的双手,“我从厨房弄了点炭灰,放在各处吸味道。怎么样,空气好点了没?”
倘若她虚张声势,一上来就强硬令众人闭嘴,多半会适得其反,歌伎们应激之下,反而惊慌大叫。
但她开口一句家常,众歌伎也被她这轻松态度所影响,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怎么船上还有别的女眷,上船时没看到呀。”
一个生着小虎牙的年轻歌伎稍大胆些,绷着脸问:“你是谁?是哪个营的?”
阮晓露指着头顶甲板:“上头那宋大人,跟我沾亲带故,开恩让我在别处躲了两日。”
拉宋江下水她毫无心理负担。反正也没人会去查证。
众女将信将疑。但她们本身也是各营抽调来的,互相不太熟,也都毫无背景——有点人脉背景的早就花钱运作,不会摊上这等苦差。
航行两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宿舱里,看不到这艘船的全貌,也不知船上到底还有多少其他人。
只能信了阮晓露的话。毕竟,能上这艘船的女眷,除了教坊司藉下,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哪个公务员家眷想不开,跟着来吃苦。
就算她身份可疑,但举报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是能马上回家,还是能脱籍从良?不如少操这个心。
阮晓露趁热打铁,摸出个油纸包:“盐渍橄榄。含在嘴里,可以缓解晕船。别客气,我管宋大人要的。”
众女这下戒心尽去,平日看赵大人总嚼这些东西,想必是管用的。
道了谢,欢欢喜喜接过来,嘴里含着,果然胸中舒畅许多。
随后那虎牙歌伎却又注意到:“你方才说——你为什么要躲?”
阮晓露作苦态,欲言又止。
歌伎们有点心慌:“你说呀!”
“我听到一点风声。”阮晓露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你们可知道这船是要去哪的?”
歌伎陪侍领导,多少也听了点信息。有人道:“是去北国送信的呀。”
又有人道:“因为陆路走不通,所以要行船。”
阮晓露:“他们要交好番邦,总得带点厚礼,方显诚意。可是你们也看见了,这船上可没载什么宝贝。”
的确,大宋朝廷一开始就没把大金当做一个国家,而是当成节度使级别的地方势力。自然也没准备贵重礼物,而只是带了点布匹银子茶叶陶罐,作为奖励他们顺应天朝上国的“tz赏赐”,料想对方定然会如获至宝,欢欢喜喜的收下。
毕竟每年来大宋朝贡的那么多番邦,收到这些回礼的时候都是感激涕零。
歌伎们听到阮晓露这句满含暗示的话,有人当即脸色苍白。
“你……你不会是说……”
阮晓露幽幽道:“番人都倾慕中华礼乐。咱们几个被带到北国献艺,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歌伎虽是专业人才,地位其实跟奴婢不相上下。万一那赵良嗣真的见到了金国首脑,宴饮之际相谈甚欢,让随队歌伎弹唱助兴,歌伎被金国贵人看上,开口要人——为了国家利益和自身前程,赵良嗣是会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真到用人之时,皇妃帝姬都能打包赠送,何况一群贱籍乐工。
歌伎们自然更明白自己身份处境。被阮晓露一点拨,咬着口中橄榄,登时慌成一团。
“那可如何是好!”
阮晓露为难半晌,起身关门。
“这艘船如果半路出了故障,无功而返,想必诸位也只能各回各营……”
众女面色凝重,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是,凭我们几个女子,如何能摆布这大船?”
阮晓露站起身:“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诸位可愿相助?”
歌伎集体沉默,有人退回自己铺位上,无声收拾衣物,仿佛忙碌起来,烦恼就不存在。
虽说大家都不想落个滞留北疆的命运,但要她们亲自动手,破坏官船,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当我没说。”阮晓露笑了笑,也不强求,“愿姐妹们福星高照,个个平安归国。”
她跟歌伎们告辞。
“等等。”
刚上走廊,那个虎牙歌伎叫住她。
阮晓露打量她。这个虎牙女郎一对柳眉,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却并无寻常乐伎的柔弱体态,举手投足都颇利落。
虽然她年纪甚轻,却是四个歌伎里的主心骨。同伴们有什么不敢启齿的话,都由她开口询问。
“算了,”阮晓露还是摇摇头,轻声说,“被发现了,咱都得挨重罚。我自己异想天开,不能连累你们。”
“你若真怕事,就压根不会提这话头。”虎牙歌伎冷笑,“别欲擒故纵,计划说来听听——不是要把船弄沉吧?那你自己如何脱身?”
余下三个歌伎聚在门口,面色忐忑,听着她俩谈些大逆不道的勾当,却也没人叫停。
阮晓露一怔,瞅一眼虎牙歌伎,眼角一弯。
“我姓阮。你贵姓?”
说着,跟她回到宿舍。
门一关,阮晓露迅速转身,一个勾拳,朝那虎牙歌伎招呼。
对方眉毛一竖,仰面闪躲——
阮晓露从铺位上抓起个枕头,挡了一招防守反击,眉花眼笑。
“乖乖,教坊司藏龙卧虎啊!”
虎牙歌伎挑眉,对她这个突然袭击还是颇为不满。
“算你运气。”她冷然道,“好久没练了,不然一个枕头可挡不住。”
旁边几个歌伎咋舌不下:“红玉!你、你怎么还会武功!我们从来不知道……你也没露过一手……”
“都落到这步田地,练武又有何用?”虎牙女郎面现凄凉之色,冷笑一声,“给官老爷表演助兴么?”
阮晓露揉揉眉毛:“红玉?”
心里咯噔一下:“你姓啥?”
虎牙没答,别人替她答了:“姓梁。她家以前是军户……”
虎牙斜了一眼。那嘴快的歌伎掩口一笑,不说话了。
阮晓露:“梁红玉??”
这名字查重率应该不高吧?!
不管怎么样,这世界真是扭曲得可以。让日后的抗金女将梁红玉去参加宋金结盟小使团,真是地狱笑话。
梁红玉板着脸,虎牙闪烁,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功夫谁教的?怂恿我们破坏官船,怕不只是担心一去不回吧?”
阮晓露失笑:“咋,以为俺是哪国奸细呀?”
她确实是轻看了这群歌伎,以为她们眼界有限,一两句话间,也许难以理解朝廷这步外交臭棋,因此选择从个人命运入手,用“一去不回”来吓唬她们。
但既然梁红玉提出质疑,她也爽快说实话:“我是不想让宋金结盟成功,否则等辽国灭掉,宋金必开战。以那帮禁军厢军的实力,守不住国门,家乡父老都得遭罪。”
梁红玉细细打量她:“一个女流,平凡之辈,能有这般见识?”
“彼此彼此,”阮晓露盯着她,“你也一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忽然不约而同,嗤的一声轻笑。
“姐妹们,”梁红玉吩咐同伴,“给她腾个铺。”